李晓龙踩着单车,循着记忆里模糊的轨迹往家走。车铃偶尔“叮铃”响一声,惊起檐下几只麻雀,翅膀扑棱的声音里,都裹着暮色的温柔。
刚推开家门,夕阳正斜斜地淌进院子。他一眼就看见趴在窗台上的身影——奶奶满头银发被镀成金纱,微胖的身子半倾着,左手拄着的拐杖在砖地上投下细长的影。那一刻,李晓龙的眼眶像被温水浸过,瞬间就湿了。心脏“咚咚”地撞着胸口,那些被岁月压在心底的情感突然决堤:思念像藤蔓缠上喉头,怀念混着酸楚漫进眼眶,还有那藏了太久的爱与不舍,烫得他鼻尖发酸。
多年来生活的压抑、情感的憋闷,在看见奶奶背影的瞬间,全化作了轻烟。他像突然跌回孩童时代,只想一头扎进那温暖的怀抱,听她讲些家长里短,闻闻她衣襟上皂角和阳光的味道。
“小龙,回来了?”奶奶听见动静,缓缓转过身。昏黄的光落在她满脸的皱纹里,像盛着一汪温柔的水,“晚上想吃什么?奶奶给你做去。”
熟悉的声音刚落,李晓龙的头突然像被重锤砸过,疼得他双手死死捂住,后背抵着墙才勉强站稳,指节都泛了白。
“哎哟,这是怎么了?”奶奶见他这模样,拄着拐杖快步走过来,满是褶皱的右手轻轻覆在他头上,掌心的温度混着岁月的粗糙,熨帖得让人心颤,“是不是头痛又犯了?着凉了?还是在学校受委屈了?”
疼痛像潮水般退去后,李晓龙睁开眼,眼底亮得像含着星子。他猛地抱住奶奶,手臂收得紧紧的,声音带着哭腔,像怕被人抢走心爱玩具的孩子:“奶奶,我好想你……你别离开我,一直陪着我好不好?”
奶奶被他勒得轻轻咳嗽了两声,却笑着拍了拍他的背,声音软得像棉花:“傻孩子,奶奶哪都不去。奶奶要活成老妖精,看着我们小龙娶媳妇、当爸爸,将来再抱重孙子呢。”
“真的?”李晓龙抬起头,睫毛上还挂着泪珠,“你要说话算数,不许骗我。”
“不骗你。”奶奶用袖口替他擦了擦眼泪,自己的眼眶也红了,“从小就是奶奶带你长大的,忘了?你小时候不爱睡觉,哪晚不是奶奶开着台灯陪你玩积木?你吵着要去公园,哪次不是奶奶带你坐公交车,绕着市区一圈圈转,就为了让你看够街上的灯?”
见李晓龙抿着嘴不说话,奶奶赶紧转了话头,拍了拍他的胳膊:“行,奶奶答应你。今天身子骨利索,说吧,晚上想吃什么?奶奶给你做。”
“我不想吃,”李晓龙拽着奶奶的衣角往屋里走,语气带着孩童的执拗,“我想听你讲故事。”
“奶奶的故事都讲烂了,”奶奶被他拉着,脚步慢悠悠的,眼里却盛着笑,“翻来覆去就那几件事,你不嫌腻?”
“不腻!我就想听!”他把奶奶按在炕沿上,自己则像小猫似的蜷进她怀里,头枕着她的腿,“就要听奶奶小时候的事。”
奶奶拗不过他,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像哄襁褓里的婴儿:“那说好了,就讲一个。讲完了你乖乖写作业,奶奶给你熬小米粥。”
“嗯!”李晓龙在她腿上蹭了蹭,像只满足的小狗。
“奶奶小时候啊,还是袁大头的年月呢,”奶奶的声音缓缓的,带着点悠远的颤,“那时候村里重男轻女,女孩子哪能像你们现在这样上学?有钱人会请先生到家里教闺女,可咱们家穷啊。我看着你三老舅背着书包上学,心里馋得慌,就哭着求他……后来还是你三老舅找他先生帮忙,才给我报上了名。”
她的指尖轻轻梳着李晓龙的头发,动作温柔得像春风拂过麦田:“你太姥姥用家里仅有的一块红布,给我缝了个小书包。我念了三年书,每次放榜,我的名字总在最上头,你太爷爷嘴上不说,背地里总跟人炫耀‘我们家妮子比小子强’。”
“后来要去城里上高校,家里就不同意了,”奶奶的声音低了些,带着点叹息,“你太奶奶说‘女孩子读那么多书干嘛?还能成龙变凤不成?’晚上女先生来家里说情,被你嫂嫂一句‘家里没钱’打发走了。那天夜里,她们烧火做饭,就把我的书当柴火烧了……”
她顿了顿,手停在李晓龙的发间:“我蹲在灶台边哭啊哭,哭到后半夜,也只能认命。后来就跟着下地干活,冬天穿着单衣在雪地里看碾子,冷得缩成一团,也不敢睡……天快亮的时候,来了条大灰狗,耷拉着尾巴看我,一直看到天亮。第二天跟你舅舅们说,他们都吓傻了——那哪是狗啊,是狼!说我命大,没被狼叼走……”
李晓龙静静地听着,奶奶的声音像摇篮曲,晃得他眼皮发沉。不知不觉间,他就靠着奶奶的腿睡着了,嘴角还挂着甜甜的笑,眼角却洇出一小片湿痕——许是梦里,又回到了那个被奶奶护在怀里的年纪。
奶奶低头看着他,用袖口轻轻蘸去他眼角的泪,眼神里的疼惜像化不开的蜜。她就那么坐着,一动不动,直到日头彻底落下去,才慢慢起身,拿了个枕头垫在他头下,揉了揉发麻的腿,拄着拐杖往厨房去。灶膛里的火“噼啪”响着,映得她的影子在墙上晃啊晃,像幅温暖的老画。
不知过了多久,李晓龙被饿醒了。他揉着眼睛往外走,经过厕所门口时,脚步猛地顿住——熟悉的画面像老电影般在眼前展开。
父亲正坐在小马扎上,在过道里洗衣服。木盆里的泡沫堆得高高的,“哗啦哗啦”的水声里,还混着搓衣板的轻响。听见脚步声,父亲没回头,声音里带着点刚硬的温柔:“醒了?把脏衣服脱下来放盆里。你奶奶给你留了粥,在锅里温着呢,快去吃。学习累了就早点睡,作业明天早起写。”
李晓龙站在原地,心脏又开始“咚咚”狂跳。这一次,头痛再次袭来,脑海里有个声音在喊:“李晓龙,醒醒!别丢了自己……”可他望着父亲佝偻的背影,闻着空气里淡淡的肥皂味,只觉得眼眶发烫——原来,这就是家啊,是无论走多远,都能让心安稳下来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