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离婚吧。”
南宫凤儿的声音像块冻透的冰,砸在客厅的寂静里,连回音都带着寒意,没有一丝波澜。
李晓龙像被人兜头浇了桶冰水,从头凉到脚。他张了张嘴,喉咙像被砂纸磨过,发紧发涩,半天才挤出一句:“为什么?”
“不为什么。”她垂着眼,长睫毛在眼下投出片浅影,指尖无意识地抠着沙发缝里的线头,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天气不好”,“这几年我才发现,没有你,我也能睡得安稳;不用再偷偷查你手机,反倒落得清净;节日有没有礼物,好像也没那么重要;甚至……有没有你,日子好像也没差。”
“到底为什么?”李晓龙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难以置信的急切,像抓住最后一根稻草,“你总得给我个理由!是我哪里做错了?还是……你外面有人了?”
“理由就是,”南宫凤儿终于抬眼看他,眼底没有恨,没有怨,只有一片死水般的平静,像结了冰的湖面,“我的生活里,已经不需要你了。心里那点念想,早就被日子磨没了,连渣都不剩。”
李晓龙没说话。没有泪水,甚至没有表情,像被抽走了魂魄的木偶。他就那样站着,看着南宫凤儿那张熟悉的脸——眼角的细纹,嘴角的痣,都是他看了十多年的模样,此刻却陌生得可怕。空气像凝固了,每一秒都长得像一个世纪。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闷得发疼——那是种混杂着愤怒、不解和恐慌的情绪,像野草般在五脏六腑里疯狂滋长。他猛地转过身,大步走向厨房,手忙脚乱地摸出烟和打火机。
“噌——”火苗窜起,他用力吸了两口,却没尝到烟味。低头一看,烟根本没点着。再试,打火机的火苗明明舔着烟卷,手却抖得厉害,像筛糠似的,怎么也点不着。一次,两次,三次……火苗在他眼前跳,像在嘲笑他的狼狈。他终于忍不住,把烟和打火机狠狠扔在灶台上,发出“哐当”一声响,在死寂的屋里炸开。
不能软,不能垮。他死死攥紧拳头,指甲掐进掌心,用尖锐的疼痛压制翻涌的情绪。可那股劲还是像要炸开,他猛地挥起拳头,狠狠砸在瓷砖墙上——“咚”的一声闷响,指骨传来钻心的疼,疼得他倒抽一口冷气。这才像是找回了点知觉,他重新摸出一支烟,这次终于点着了,烟雾呛得他剧烈咳嗽,眼泪在眼眶里打了个转,又被硬生生憋了回去。
心情稍微平复了些,他走出厨房,声音哑得像被水泡过的砂纸:“你想好了?”
“想好了。”南宫凤儿的回答没有丝毫犹豫,像早就排练过百八十遍。
李晓龙盯着她看了几秒,像是想从她眼里找出一丝动摇,一丝不舍,可看到的只有一片荒芜,连风都吹不起涟漪。他深吸一口气,胸口起伏得像风箱,像做了个耗尽全身力气的决定:“好,我尊重你的选择。”
说完,他转身走进卧室,开始收拾东西。动作很快,却带着种说不出的滞涩,像生了锈的齿轮。几件换洗衣物,孩子们的绘本和保温杯,一股脑塞进旅行背包。拉链拉到一半,他顿了顿,回头看了眼客厅里那个熟悉的背影——她还是维持着刚才的姿势,像尊没有灵魂的雕像。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拉开门走了出去。
门“咔哒”关上的瞬间,李晓龙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后背重重撞在门板上。他没有坐电梯,跌跌撞撞冲进安全楼梯——他怕在电梯里遇见邻居,怕被人看到自己眼底的红,更怕那点强撑的体面,在陌生人的目光里碎成渣。
楼梯间的声控灯随着他的脚步亮了又灭,脚步声在空旷里回荡,像一声声钝响,敲在他心上,震得生疼。
出了楼门,雨还在下,淅淅沥沥的,打湿了他的头发和肩膀,顺着衣领往下淌。寒意像针,扎进骨头缝里,他却没感觉。心里像是被掏了个大洞,冷风呼呼地往里灌,把五脏六腑都吹得冰凉。他想对着雨大吼,喉咙却像被堵住,发不出一点声音;想蹲在雨里哭一场,眼睛却干涩得厉害,连泪花都挤不出来,只有鼻腔里的酸意,像潮水般涌了又退。
他就像个迷路的旅人,背着包,在雨里漫无目的地走。雨水模糊了视线,也模糊了脚下的路,分不清是柏油路还是泥潭。
一开始,他低着头,嘴里无意识地哼着《丑八怪》,声音被雨声打碎,零零落落的:“如果世界漆黑其实我很美……”接着是《演员》,“该配合你演出的我演视而不见……”然后是《浮夸》,唱到“人潮内愈文静愈变得不受理睬”时,他猛地抬起头,双眼通红,布满了血丝,像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眼底翻涌着压抑的疯狂。可看了看雨幕里模糊的街景——路灯的光晕里飘着雨丝,偶尔有车驶过溅起水花,一切都太平常了——他又慢慢低下头,继续哼着,声音里带着哭腔,却始终没哭出来。
不知不觉,他又唱起了《雨一直下》和《阴天》,唱到“爱情究竟是精神鸦片”时,眼睛渐渐变成了灰白色,像蒙了层灰的玻璃,透着股死气沉沉的气息,连光都照不进去。
他在一棵老槐树下蹲下,树皮粗糙的触感硌着后背。又摸出一支烟点燃,火苗在雨里明明灭灭。烟雾混着雨水,在他眼前缭绕,像化不开的愁绪。脑海里反复盘旋着一个念头:和凤儿在一起十多年,从穿校服时的青涩,到扯证时的雀跃,从租小单间的窘迫,到搬进这房子的欢喜,那些“到白头”的约定还在耳边,怎么就走到了这一步?她为什么非要走?是我做得不够好吗?这两年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要一味忍让?为什么要把自己活成最讨厌的样子?
他猛地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发僵的手指,指关节发出“咔咔”的声响。脖子转动时也“咔哒”一声,像生了锈。抬起头,红血丝爬满了眼白,像蛛网似的。他盯着阴沉的天空,自言自语,声音嘶哑得像磨砂纸擦过铁板:“天道不公,邪魅当道……以恶制恶,以杀止杀……还我乾坤……”
话音刚落,一道闪电像利剑般划破长空,将天地照得惨白。紧接着是“轰隆”一声惊雷,震得地面都在颤,树上的雨水“哗啦啦”往下掉,像老天爷在哭。李晓龙像被针扎了似的,猛地捂住头,又蹲回树下,脸疼得扭曲——那雷声像在劈他心里那些疯狂的念头,劈得他七零八落。
“老天爷,你为什么这么不公平……”他喃喃自语,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像秋风里的落叶,“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在单位被领导拿捏,像个陀螺似的转;在同事眼里是干活的傻子,吃力不讨好;在别人嘴里是妻管严,连零花钱都要报备;在老婆眼里是啃老的废物,赚不来大钱;在家人眼里是长不大的孩子,永远让人操心……我是不是真的很蠢?很没用?”
“社会一次一次打我的脸,我只能忍着,笑着说‘没事’。工作的压力,生活的压力,孩子的压力,家庭的压力……压得我喘不过气,像背着座山。对着所有人,我还得装出乐呵呵的样子,我活得不累吗?”他的声音越来越低,灰白色的眼底死气越来越重,像要把人拖进深渊,“我也是人啊,有血有肉,有喜怒哀乐,有自己的想法……可我只能低头,只能违心活着,像个提线木偶……我好累,好苦,想解脱,想摆脱这一切……”
他又开始唱《浮夸》,声音轻飘飘的,像雨里的残烛,随时会熄灭:“你当我是浮夸吧……夸张只因我很怕……似木头似石头的话……得到注意吗……”唱到“以眼泪淋花吧”时,灰寂的眼底终于透出一丝疯狂,一丝绝望,像要把自己彻底打碎,融进这无尽的雨里。
自我否定像潮水般将他淹没,他觉得自己像块被扔在泥里的破布,被现实反复摩擦,连点像样的纤维都剩不下。他再也站不起来,甚至没了面对的勇气,只想就这样蹲下去,直到被雨水泡烂,被泥土掩埋。
就在这时,一阵剧烈的头疼袭来,像有无数根针在扎,疼得他眼前发黑。脑海里突然响起几个声音,乱糟糟地吵着,像在打架:
“李晓龙!醒醒!你不能就这么垮了!你的梦想呢?忘了小时候趴在地上画图纸,说要当工程师吗?”
“别装了!你的欲望呢?想赚钱,想被尊重,想活得像个人样,想让那些看不起你的人闭嘴!这些都不要了?”
“大衍之数五十,其用四十有九,人总要争那遁去的‘一’!哪能事事顺心?为了那点希望,为了那口气,也得撑下去啊!”
雷声还在远处滚,像巨兽在低吼。雨还在下,缠缠绵绵的,没个尽头。李晓龙蹲在树下,任由雨水打在脸上,顺着脸颊往下淌,分不清是雨还是泪。心里的愤怒早就烧完了,只剩下无尽的无奈和不舍,像团湿冷的棉花,堵得他喘不过气,连呼吸都带着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