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书阁 > 幻侠小说 > 沦落徘徊 > 第四章 情之一字(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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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镜面如被揉皱的银箔,漾开层层涟漪,一幅泛黄的画面缓缓浮现——

“爸爸,让一下,我要尿尿。”睡眼惺忪的李晓龙站在厕所门口,望着父亲在狭窄的过道里摆了三四个大盆小盆,背对着自己坐在小马扎上。他奶声奶气地喊,声音还裹着没睡醒的黏糊。

“好,快去吧。”父亲头也没回,手里的搓衣板正“嘎吱嘎吱”地响,泡沫在木盆里翻涌,像堆起的雪。夏夜的风从窗户钻进来,带着父亲身上淡淡的肥皂味。

……

“爸爸,你在干嘛呀?”李晓龙使劲眨了眨眼,看清父亲正佝偻着背搓衣服,汗水顺着脖颈往下淌,在蓝布褂子上洇出深色的痕。盆里的水泛着热气,混着洗衣粉的香味,在闷热的屋里弥漫。

“天热了,衣服得天天洗。”父亲把一件小背心拧成麻花,甩了甩手上的水,“你尿完赶紧回屋睡,明儿还得上学呢。”他的声音里带着点疲惫,却藏着化不开的温柔。

画面在此定格,随即被眩晕感撕碎。再睁眼时,场景已换了模样——

“爸爸,我跟表哥出去玩啦!”年幼的李晓龙拽着表哥的衣角,兴奋得脸蛋通红,像颗熟透的樱桃。

“跟表哥好好玩,要听话,当心点。”父亲笑着揉了揉他的头发,掌心的温度混着阳光,暖烘烘的。转身继续跟农村来的表姑坐在树下继续拉着家长,眼角的笑纹里还盛着温柔。

他和表哥在路边明渠的水泥盖上跳格子,一个接一个地蹦,笑声比蝉鸣还响亮。突然脚下一滑,“噗通”一声摔进没盖盖子的渠沟里,碎石子硌得膝盖生疼。

“爸爸……爸爸……”李晓龙趴在渠底,半边脸火辣辣地疼,眼泪混着血珠往下掉,哭腔里全是恐慌,像只受惊的小兽。

“怎么了?”父亲的声音陡然拔高,手里的搪瓷缸“哐当”砸在桌上,人已经像风一样冲了过来,蓝布褂子的下摆都飞了起来。

父亲弯腰抱起他时,李晓龙分明感觉到父亲的手在抖。半边脸都是血,右眼眉骨处还在淌血,父亲急忙掏出手帕,像捧着易碎的瓷器,小心翼翼地蘸去他脸上的血,又把帕子折成小块,轻轻按在伤口上。“晓龙不哭,乖。男子汉大丈夫,这点小伤算什么?”父亲的声音发紧,却故意放得温柔,“你不是说长大了要当解放军吗?军人叔叔可是流血不流泪的。”

“嗯……我要当军人……不哭……”李晓龙咬着牙,把眼泪憋回去,睫毛上还挂着泪珠,声音断断续续的,带着哭腔却透着股倔强。

“姐,卫生所在哪儿?孩子脸磕破了!”父亲抱着他,急得额角青筋直跳,冲表姑急切地问道,声音都带了颤。

表姑看了一眼受伤的李晓龙,忙摆手:“别急别急!我进屋拿点东西,今儿是秋节,我让你姐夫骑车去大夫家请人!”她一边往屋里跑,一边扬声喊,“他姑父,快!骑车子去请王大夫!”又回头安抚,“天儿你别急,卫生所在火车站旁边,大夫准在家!”

去卫生所的路上,父亲那不算瘦削的身板稳稳地托着他,步子迈得又大又急,却不忘低头给他讲董存瑞炸碉堡的故事。阳光晒得人发晕,父亲的汗滴在他脸上,咸咸的,混着风里的槐花香,竟带着让人安心的温度。伤口明明很疼,可听着父亲的声音,李晓龙却觉得心里踏实了许多。

李晓龙望着镜中的一切,眼眶不知何时已湿了。画面停在父亲低头给他讲故事的瞬间,他终于忍不住,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往下掉,哭得肩膀都在抖,喉咙里堵着说不出的酸。那些被忽略的细节突然清晰——父亲搓衣服时佝偻的背,抱他时颤抖的手,讲故事时刻意放柔的语气,全是藏在笨拙里的爱啊。

还没等哭声停住,镜面又开始模糊——

“儿子!快起床!看看都几点了!”母亲的大嗓门在门外炸响,镜中出现大学放假时的自己,窝在被窝里,睡得头发乱糟糟的,像堆杂草。电脑屏幕还亮着,游戏界面停留在打怪的画面。

“知道了……”李晓龙翻了个身,不耐烦地嘟囔,“妈,再睡会儿,困……”熬夜打游戏的脑袋昏沉沉的,根本听不出母亲语气里的担忧。

“别管他!”父亲的声音带着怒气,隔着门板都能听出无奈,“放个假就知道打游戏、上网,哪有半点大学生的样子?再这么下去,迟早成个废物!”

母亲还在敲门,声音软乎乎的,像团棉花:“儿子,先起来吃口饭再睡呗?妈给你煮了粥,放凉了就不好喝了。快点啊……”

在母亲的再三催促下,李晓龙拖着沉重的步子开了门,晃到餐桌前,眼皮重得像粘了胶。

“你这大学念到狗肚子里去了?”父亲把筷子往桌上一拍,瓷碗都震得跳了跳,“成天在家打游戏,你告诉我,你身上哪点像当代大学生?”

“我怎么就废物了?”李晓龙猛地抬头,眼里全是不服气,像只炸毛的猫,“昨天卖游戏装备挣了三百多,带小号刷野又挣了一百多!我怎么就废物了?”他盯着父亲,语气里满是“你不懂我”的委屈,只觉得父亲的指责像根刺,扎得他浑身不自在,却看不见父亲眼底的焦虑。

父亲看着他,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转身进了里屋,背影透着股说不出的沉。母亲端来一碗热粥,轻轻放在他面前,粥香混着葱花的味,飘进鼻腔时,竟有点烫眼睛。“我们老了,不懂你那游戏里的事儿。”母亲坐在他对面,声音低低的,“可你总熬夜,眼圈都黑了,身体怎么吃得消?”

见他没吭声,母亲又试探着说,声音像怕惊着什么:“有空……跟妈说说?那装备啊、刷野啊,到底是啥意思?妈也想听听。”

李晓龙脸上的冰霜化了一丝,却只闷闷地应了声“哦”,就再没话了。那时候的他哪里懂,母亲说“想听听”,是想走进他的世界啊。空气里的尴尬像水一样漫开来,漫过脚踝,漫过膝盖,让人喘不过气。

母亲赶紧找话,声音里带着点讨好:“儿啊,想吃啥?妈去给你买,好好犒劳犒劳我们能挣钱的晓龙……”

看到这里,李晓龙下意识地转了转脖子,又怕打了几下腰——那些年熬夜落下的毛病,如今一劳累就隐隐作痛,像个无声的提醒。这个细微的动作,恰好被白发“理”看在眼里。

“怎么样?他们根本不懂你吧?”红发“欲”的声音带着蛊惑,慢悠悠地飘过来,像条吐信的蛇,“没共同语言,说不到一块儿去,对不对?”

“不,你错了。”李晓龙的声音很轻,却异常坚定,像块浸了水的石头。

他慢慢低下头,肩膀微微耸动,眼泪又涌了上来,滴在衣襟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痕:“那时候太年轻,心里只有游戏,把父母的关心当耳旁风。”他哽咽着,声音发颤,“现在我自己当了爹,才知道父亲那句‘废物’里藏着多少急,母亲那碗热粥里盛着多少疼。他们的爱,是天底下最沉的东西,拿什么都换不来。”

“我爸虽然凶,可我每次遇到坎儿,都是他悄悄帮我扛过去。他的爱藏在骂声里,藏在没说出口的话里,像块埋在土里的金子,平时看不见,挖出来才知道有多亮。”他吸了吸鼻子,声音更哑了,“我妈啰嗦,可每天早上的热粥,晚上的留灯,全是她的心思。她的爱像温水,慢慢的,却暖透了一辈子,等想起来的时候,浑身都带着那点温度。”

“说得好!”白发“理”突然高声附和,眼里却闪过一丝异样的光,像冰面反射的冷光。他话锋一转,声音冷得像冰,“可你呢?作为儿子,你为他们做过什么?”

这句话像一把冰锥,狠狠扎进李晓龙的心脏。整个空间瞬间冻结,寒气从脚底直窜头顶,冻得他骨头缝都发疼。他头顶的黄色光芒突然黯淡下去,红与白的光晕如同贪婪的潮水,步步紧逼,吞噬着中间的领地,眼看就要将那点微弱的光彻底淹没。

李晓龙浑身发抖,额头上渗出豆大的汗珠,顺着脸颊往下淌,连身影都变得模糊虚幻,像要被这空间吞噬。那些年的不懂事、不耐烦、不珍惜,此刻全变成针,密密麻麻地扎在心上。

“现在知道自己只是‘梦’了吧?”红发“欲”的笑声尖锐刺耳,像玻璃划过金属,“连亲情这关都扛不住,还想跟我们争?不如乖乖被我吞了!”他说着,周身的邪气暴涨,像团翻滚的黑雾,朝着李晓龙猛扑过来。

“住手!”白发“理”突然闪身挡在中间,眼神冰冷地扫向红发“欲”,“没看见我们的领地在扩大吗?安分点,等着下一关。”

红发“欲”悻悻地收回气势,瞥了眼痛苦不堪的李晓龙,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冷哼一声:“行,那就继续——我倒要看看,你还能撑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