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将军府的文书递入宫中，如同巨石投入深潭，激起的涟漪尚未平复，何进已决定亲自入宫一趟。
有些事，需得当面陈情，方能显出分量；有些人，需得亲眼所见，方能安心。
更关键的是，他必须去见一见此刻他在这个时代最强大的政治盟友，也是最大的变数之一——他的妹妹，皇后何氏。还有那个未来可能成为皇帝，也将决定他最终命运的侄子，皇子刘辩。
大将军的仪仗威严煊赫，前呼后拥，穿过洛阳宽阔的街道，直抵南宫禁闼。守宫的羽林郎、虎贲卫士见是大将军车驾，无人敢拦，纷纷躬身行礼，一路畅通无阻。这至高无上的权柄带来的便利，让何进（王凡）心中那份掌控感又加深了几分。
但一踏入后宫区域，气氛陡然不同。高墙深院，廊庑迂回，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声的压抑。来往的宦官宫女脚步轻悄，眼神低垂，偶尔瞥来的目光也带着谨慎和窥探。何进能清晰地感觉到，无数双眼睛在暗处注视着他，无数只耳朵在偷听着这里的动静。
十常侍的势力，在这深宫之中，果然盘根错节，无孔不入。
引路的小黄门态度恭敬得近乎谄媚，但何进能从那闪烁的眼神里看出一丝别样的意味。他不动声色，只是微微昂着头，保持着大将军应有的威仪，心中却冷笑：且容你们再嚣张几日。
皇后的寝宫椒房殿，装饰得富丽堂皇，熏香袅袅。然而在这极致的奢华背后，似乎也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紧绷感。
何皇后端坐于凤榻之上，身着繁复华丽的深青色翟衣，头戴金步摇，妆容精致，容颜依旧娇艳，眉宇间却笼罩着一层难以驱散的忧色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戾气。见到何进进来，她眼中先是一喜，随即又习惯性地带上了几分审视和依赖交织的复杂神情。
“兄长来了。”她声音依旧清脆，却少了几分鲜活气。
“臣，参见皇后娘娘。”何进依照礼制，一丝不苟地行礼。即便身为兄长，在这深宫之内，君臣之份先于兄妹之情。
“此处并无外人，兄长不必多礼。”何皇后挥退了左右侍立的宫女，只留下两个绝对心腹的老宫人守在殿门远处。
殿内只剩下兄妹二人，气氛似乎松弛了些，但那股无形的压力依旧存在。
“听闻兄长前日身体不适，可大好了？”何皇后关切地问道，目光在何进脸上细细打量。
“劳娘娘挂心，不过是饮宴时多喝了几杯，宿醉未醒罢了，已无大碍。”何进摆摆手，顺势在宫人搬来的锦墩上坐下，目光扫过殿内陈设，状似无意地问道，“陛下近日龙体可还安好？辩儿呢？怎不见他？”
提到皇帝和儿子，何皇后的脸色微微一黯，声音也低了几分：“陛下……还是老样子，时好时坏，服了太医令的药，多在嘉德殿静养。辩儿……”她顿了顿，脸上闪过一丝怨愤，“被王美人那个贱人的儿子缠着，一同在上林苑学骑射呢！”
王美人之子，便是皇子协，刘协。由董太后抚养，深得灵帝喜爱，甚至一度有废长立幼之心。这是何皇后心中最大的刺。
何进心中了然，知道妹妹的焦虑所在。他沉吟片刻，声音放缓，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沉稳力量：“娘娘，陛下春秋正盛，龙体自有天佑，不必过于忧心。至于辩儿，他是嫡长子，名正言顺，只要我等悉心辅佐，教导其仁德贤明，储君之位，无人可以动摇。”
他这话说得斩钉截铁，充满自信，与往日那个遇到此事要么唉声叹气、要么只会喊打喊杀的兄长截然不同。
何皇后不由得一怔，仔细看着何进：“兄长今日……似乎与往日不同。”
何进微微一笑，笑容里带着深意：“经历一番‘宿醉’，倒是想明白许多事情。以往为兄行事，或有许多不妥之处，让娘娘忧心了。日后，断不会如此。”
他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目光锐利如刀：“只是，如今这宫中，豺狼环伺，有人见不得我们何家好，更见不得辩儿好。蹇硕等人，倚仗陛下信重，屡屡挑衅，甚至将手伸向军权。若让其得逞，只怕日后这宫中，再无我兄妹与辩儿的立足之地！”
何皇后脸色瞬间变得苍白，手指紧紧攥住了凤袍的袖口：“他们敢！”
“他们有何不敢？”何进冷笑，“娘娘久居深宫，当知这些人手段之阴毒。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我们必须早作打算。”
“那……那该如何是好？”何皇后终究是深宫妇人，遇到这等关乎身家性命和儿子前途的威胁，立刻慌了神，下意识地依赖起眼前的兄长。
“娘娘放心，有臣在，断不容宵小作祟。”何进语气沉稳，给人以极大的安全感，“军中之事，臣自有分寸，绝不会让权柄旁落。只是宫中……还需娘娘多加留意，尤其是陛下身边，以及辩儿的安全。”
他目光深沉地看着何皇后：“娘娘需得记住，你我兄妹，与辩儿，乃是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在这深宫之中，除了彼此，无人可信。即便是身边侍奉之人，也需时刻提防。”
何皇后被他说得心头发紧，连连点头：“兄长所言极是，本宫记下了。”她看着何进沉稳自信的模样，心中的慌乱竟奇异地平复了不少，仿佛找到了主心骨。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和孩童的嬉笑声。
“母后！母后！你看我射下的雀儿！”
一个八九岁年纪、穿着锦袍的男孩兴冲冲地跑了进来，手里还拎着一只羽毛凌乱的麻雀，身后跟着一群慌忙追来的宦官宫女。正是皇子刘辩。
他跑进来，才看到殿内坐着的何进，愣了一下，收敛了笑容，有些怯生生地行礼：“舅父。”
何进打量着这个历史上的少帝，未来的短命皇帝。面容清秀，眼神却有些飘忽，带着被过度保护又缺乏管教的娇纵和怯懦。
何进心中暗叹，这就是未来要继承大汉江山的人？若按历史轨迹，他连同自己，都将成为这乱世最初的祭品。
绝不可以！
他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招了招手：“辩儿过来，让舅父看看你的雀儿。”
刘辩迟疑地看了一眼母亲，见何皇后点头，才慢慢走过去。
何进接过那只死雀，看了看，笑道：“嗯，箭法有长进。不过，男儿志在四方，当学万人敌的本事，射雀嬉戏，偶尔为之便可。日后舅父教你骑马射真正的猛兽，如何？”
刘辩眼睛一亮，孩童心性，立刻被吸引：“真的吗？舅父！”
“自然是真的。”何进摸摸他的头，目光却看向何皇后，“只是辩儿乃皇子，身份尊贵，日后出行，身边护卫必须加倍小心。娘娘，此事关乎国本，万万不可疏忽。”
何皇后立刻明白过来，郑重道：“兄长提醒的是，本宫这就吩咐下去，加派可靠人手护卫辩儿。”
又闲话片刻，何进见目的已达，便起身告辞。
何皇后亲自将他送到殿门口，看着他高大的背影消失在宫苑深处，心中百感交集。兄长真的不一样了，变得更加深沉，更加可靠，也……更加让人看不透了。但这或许，正是眼下困境中最需要的。
离开椒房殿，何进走在漫长的宫道上，阳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方才殿内温情脉脉的氛围早已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深宫高墙带来的冰冷和肃杀。
他知道，仅仅一次会面，并不能完全消除妹妹的多疑和焦虑，也不能立刻改变侄子的懦弱。但这颗种子已经种下。
接下来，就是如何利用好“外戚”这张牌，在朝堂和军队中，为自己，为何家，也为那个或许还能挽救一把的大汉王朝，杀出一条血路了。
一个低沉而恭敬的声音在他身旁响起：“大将军，太后娘娘听闻您入宫，想请您过去说说话。”
何进脚步一顿。董太后？那个偏爱刘协、与何皇后势同水火的董太后？
他眼中闪过一丝冷芒。
这深宫里的水，果然深得很。
（第四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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