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深的地窖内,潮气混着桐油味,钻入江令潮的鼻息。
她将那卷记载着航道命脉的真正海图,小心翼翼地藏入一块松动的地砖之下,上面严丝合缝地盖好一口积满灰尘的旧箱。
做完这一切,她直起身,走到那本摊开的当铺账本前,指尖蘸了点砚台里最浓的墨,在账本一个毫不起眼的边角,轻描淡写地画下一个微缩的锚地标记——一个足以让任何窥伺者欣喜若狂,却又通往死路的陷阱。
次日清晨,天光乍破。
四海当铺门前,小满踩着高凳,将一盏崭新的灯笼挂上了门楣。
那灯笼与众不同,红布为底,墨色为字,四个大字龙飞凤舞,透着一股死而复生的狂气:“收旧令旗,兑金十两”。
一石激起千层浪。
整个东市口都炸开了锅。
茶馆里的说书人停了嘴,码头上的苦力直了腰,就连官府的眼线也装作路人,来回踱步,眼神却死死盯着那盏灯笼。
流言如风,瞬间席卷全城。
“疯了!四海当铺的江老板疯了!令旗是赤潮的信物,她这是要干什么?”
“十两黄金收一面破旗?她莫不是得了失心疯,要散尽家财?”
“嘘!小声点!我听说,三年前鬼哭礁一战,赤潮虽灭,但江令潮是唯一活下来的头领。她这是……要重立赤潮?”
议论声中,江令潮端坐柜台后,手中把玩着一枚铜钱,对窗外的风雨充耳不闻。
她知道,鱼饵已经撒下,现在只需静待鲨鱼闻腥而来。
夜色如墨,残月无光。
后巷传来三声极轻的更漏响动,这是鼠辈出动的信号。
三道黑影如鬼魅般翻过院墙,动作干练,直奔后院的地窖入口。
他们显然做足了功课,撬锁、启门,一气呵成,没有发出半点多余的声响。
然而,当他们踏入地窖,火光骤然亮起。
江令潮手持火折,站在地窖中央,嘴角噙着一抹冰冷的笑意。
她的身后,阿獠如一尊沉默的铁塔,堵住了唯一的出口。
“三位,当铺打烊了,要当东西,明日请早。”江令潮的声音不大,却如寒冰锥刺入三人耳膜。
为首的蒙面人瞳孔一缩,厉声道:“废话少说!交出海图,留你全尸!”
话音未落,他已如猎豹般扑出。
另外两人分左右包抄,刀光森然,配合得天衣无缝。
然而,他们快,阿獠更快!
只听“锵”的一声,阿獠手中那把看似用来劈柴的宽背砍刀,竟划出一道诡异的弧线,瞬间将两柄刺来的短刀磕飞。
江令潮则身形一矮,避开为首之人的致命一击,手中火折不偏不倚,猛地戳向对方的眼睛。
那人吃痛怪叫,攻势一乱。
就是这一瞬间的破绽,阿獠的刀锋已如毒蛇般缠上了他的脖颈。
电光石火间,局势逆转。
两名同伙见势不妙,对视一眼,竟同时转身扑向江令潮,显然是想擒贼先擒王。
江令潮冷哼一声,不退反进。
她早已不是三年前那个只懂冲锋陷阵的赤潮头领,三年的蛰伏,让她学会了用最小的代价,换取最大的胜利。
她猛地一脚踢翻身旁的油灯架,滚烫的桐油泼洒而出,瞬间在地面形成一道火墙,阻断了两人的去路。
就在两人惊愕之际,被阿獠制住的头目他猛地一咬牙,袖口中藏着的毒囊瞬间破裂。
黑色的毒血顺着他的嘴角流下,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嘶声惨叫:“沈协统……不会放过你们!”
“噗通”一声,尸体倒地。
另外两人见状,肝胆俱裂,其中一人竟想咬破袖中同样的毒囊,却被阿獠一脚踹飞,下巴脱臼,再也无法合拢。
江令潮缓缓走上前,目光落在那死不瞑目的头目腰间。
一枚小巧的腰牌从他衣襟里滑落,在火光下泛着幽冷的光。
她拾起腰牌,只见上面刻着一个展翅的鹰隼,底下是一个小小的“沈”字——正是津门协统沈砚亲卫的佩饰。
她笑了,笑意却未达眼底,反而像千年寒冰。
“沈砚,你怕的不是我江令潮复活。”她对着空气,也像是对着那具尸体低语,“你是怕,谢雁廷借我这把刀,一寸寸挖掉你的根子。”
她将腰牌不动声色地藏入袖中,转身对阿獠道:“留个活口,让他去给沈砚报信。”
次日,协统府的“病秧子”军师谢雁廷,如往常一样,带着两名亲兵“例行巡查”至四海当铺。
他一身白衣,面色苍白,时不时便要低头咳嗽几声,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江令潮亲自奉茶,手腕却在递过茶杯时“不经意”地一晃,撞翻了桌角的一个空药匣。
药匣落地,摔得四分五裂,匣底残余的白色“雪麟散”药粉四散飞溅,而那枚鹰隼腰牌,就这么混在药粉之中,突兀地滑到了谢雁廷的脚边。
空气瞬间凝固。
谢雁廷的亲兵下意识就要拔刀,却被他一个眼神制止。
他弯下腰,指尖轻捻起那枚腰牌,又剧烈地咳嗽了两声,仿佛弯腰这个动作都耗尽了他所有力气。
他用手帕擦了擦嘴,趁着这个动作,不着痕迹地将腰牌收入宽大的袖中。
他直起身,面色依旧是那副病恹恹的模样,只淡淡道:“沈砚行事跋扈,在津门树敌太多,早该有人治治他了。”
江令潮的目光,却死死盯着他那微微鼓起的袖口,声音清冷:“大人治人,向来不用朝廷的明诏,用的是火。”
谢雁廷终于抬眼,那双总是带着病气的眸子里,此刻却幽深如海,不见其底。
“火能焚尽顽敌,也能温暖人心。江老板若是怕火,我这把伞,倒是可以为你挡一挡。”
她倏然转身,留给他一个决绝的背影,冷笑自唇边溢出:“我不怕火,我只怕火里藏刀。”
当夜,柳七娘的身影如一缕青烟,悄然出现在当铺后门。
她曾是赤潮的情报好手,如今是春风楼的老板娘。
她带来了一封用火漆密封的密信。
“潮姐,”柳七娘的声音压得极低,透着一股焦灼,“沈砚那个老狐狸,以‘招安旧部’为名,召集咱们当年失散的兄弟,约定半月之后,在城外的半月岛会面。信上说,既往不咎,共享富贵。可我查到,他已经在半月岛四周布下了火炮陷阱,是想将我们……一网打尽!”
她顿了顿,声音更低了,带着一丝哽咽:“岛上……岛上还有你当年从人贩子手里救下的那几个孩子,他们如今都长大了,也收到了信,一心想去……”
江令潮接过信纸,指节因用力而捏得发白,信纸在她掌心被攥成一团。
“谢雁廷,”她忽然开口,声音嘶哑,“他知道吗?”
柳七娘神色复杂地摇了摇头:“不知。但我的人看到,他昨夜亲自调了三艘最精锐的巡海船,说是要去清剿海匪,可航向……与半月岛截然相反。”
江令潮的双眼危险地眯起。
好一个谢雁廷,好一招釜底抽薪。
他放任自己去看沈砚的好戏,却提前抽走了海面上唯一可能成为自己后援的力量。
他这是算准了,自己一定会去,也算准了,自己去了就是送死。
“阿獠!”她厉喝一声。
铁塔般的身影瞬间出现。
“集结我们所有能动的人,备船,今夜就出海!”
阿獠领命而去。
江令朝又转身对一旁脸色发白的小满道:“去,把我的拜帖送去协统府,就说我三日后登门,向谢大人请教生意经。另外,”她声音一沉,“若我三日不归,你就一把火,烧了地窖里的所有账本。然后去城西找那位‘哑婆’,告诉她一句话——”
“潮退了。”
是夜,海风呼啸,浪涛拍岸。
江令潮只带了一艘不起眼的商船,率领着寥寥数十名旧部,如一柄尖刀,直插向漆黑的半月岛。
然而,当船只悄然靠岸,岛上却死寂一片,空无一人。
陷阱!
江令潮心中警铃大作,刚要下令撤退,异变陡生!
“轰——!”
震耳欲聋的炮声从不远处的暗礁群后传来,撕裂了夜的宁静。
三艘通体漆黑的巡海船呈品字形包抄而来,黑洞洞的炮口闪着致命的寒光,直指她的座船。
船头之上,一人白衣猎猎,在海风中衣袂翻飞,竟无半分病态。
不是谢雁廷又是谁?
江令潮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她猛地拔出腰间的佩刀,刀锋直指那道白衣身影,声音里淬满了冰:“谢雁廷,你终于还是动手了?”
炮船之上,谢雁廷负手而立,声音借着海风清晰传来:“我若想杀你,何须等到今日?江令潮,我不是来杀你——我是来救你!”
话音未落,海平线的另一侧,忽然亮起了更多的火把!
一支规模庞大的舰队从黑暗中杀出,船头悬挂的,正是沈砚的鹰隼帅旗!
他们甚至没有发出任何警告,密集的炮火便已铺天盖地而来,目标却不是江令潮的小船,而是谢雁廷的三艘巡海船!
电光石火之间,江令潮猛然醒悟!
这不是谢雁廷的陷阱,这是谢雁廷设下的局!
他早就知道沈砚会在这里伏击,所以故意调走主力,只带三艘船,引蛇出洞!
他用自己做饵,钓的却是沈砚这条大鱼!
“调转船头!”江令潮当机立断,厉声下令,“所有炮口,对准沈砚旗舰,给我打!”
她的船虽小,却如一把最锋利的匕首,从沈砚舰队的侧翼狠狠插入。
一时间,海面上炮火交织,喊杀震天。
谢雁廷的巡海船与江令潮的孤舟,竟形成了一个完美的夹击之势。
在两面夹攻之下,本想瓮中捉鳖的沈砚舰队阵脚大乱,旗舰很快便中了数炮,燃起熊熊大火,仓皇溃退。
战事平息,海面上只剩下浓重的硝烟和血腥味。
谢雁廷的小船缓缓靠近,他亲自登上江令潮的甲板,宽大的袖口被炮火熏黑,还染上了一抹刺目的血迹。
可他手中,依然稳稳端着那个他从不离身的药罐。
他走到她面前,将药罐递了过去,声音里带着一丝压抑的喘息:“疼吗?”
江令潮冷冷地看着他,眼中没有半分感激,只有彻骨的寒意:“你算准了我会去,算准了沈砚会伏击,甚至算准了我不会相信你。谢雁廷,你到底想干什么?”
谢雁廷放下药罐,没有回答。
他忽然抬手,猛地撕开了自己胸前的衣襟。
借着船上灯笼微弱的光,江令潮看到,在他那文弱书生般的胸膛上,赫然横着一道狰狞的陈年刀疤。
那疤痕的形状……如同翻涌的潮水,是她再熟悉不过的刀法留下的痕迹。
“三年前,鬼哭礁。”谢雁廷的声音低沉而沙哑,仿佛从遥远的时空传来,“我本可以救下你的全船弟兄。但是,皇帝的密令,是要赤潮全军覆没,要你江令潮,必须死。”
他迎着她震惊到无以复加的目光,一字一句地说道:“我抗了旨。我放了你一条生路,换你今日,以另一种方式归来。”
江令潮彻底怔住了,手中的刀,“当啷”一声掉在甲板上。
他抬起手,指尖轻轻抚过她眉骨处那道浅浅的旧伤,那是当年她为他挡箭时留下的。
“现在,”他的气息拂过她的耳畔,带着致命的蛊惑,“你信我是个病夫,还是……你的共犯?”
海风呼啸,吹乱了她的发丝。她没有回答。
良久,她弯腰,拾起甲板上那面沾着血污和硝烟的赤潮令旗,然后,在谢雁廷深邃的注视下,将它轻轻地、郑重地,放入了他的掌心。
游戏,才刚刚开始。而这一次的赌桌上,他们是唯一的庄家。
江令潮转过身,迎着咸腥的海风,目光扫过自己船上那些劫后余生、眼中重新燃起火焰的弟兄。
她的声音不大,却传遍了整艘船,也传给了身后那个手握令旗的男人。
“阿獠。”
“在。”
“传我将令,”她深吸一口气,胸中那蛰伏了三年的狂潮,终于再次奔涌,“去告诉所有在阴沟里躲了三年的兄弟们……天亮了,该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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