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应庙的香火气尚未从洛神音的衣袂间散尽,她踏入内院时,便敏锐地察觉到了一丝凝滞。
往日里即便再沉寂,柳氏的院落总会有些许人声,或是修剪花枝的仆妇,或是奉茶的丫鬟。
而今,那扇院门却紧紧闭合着,连门前洒扫的下人都被遣得干干净净。
这份寂静,透着一股心虚的死气。
洛神音脚步未停,径直走向府中最受敬重的老仆,洛忠的住处。
洛忠正擦拭着一柄旧剑,见到她,浑浊的双眼亮了一下,随即恭敬地躬身行礼。
“忠叔,”洛神音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不必多礼。我只问一件事,当年母亲炼药的那尊‘青烟炉’,可还在?”
洛忠擦拭的动作猛地一顿,粗糙的手掌在剑鞘上攥紧,指节泛白。
他抬起头,眼中满是惊愕与挣扎,最终还是化作一声低沉的叹息:“在……小姐。只是……自夫人去后,便被老爷下令封在了西边那处废院里,已有十年。说是……沾了血气,不祥。”
“不祥?”洛神音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那双清澈的眼眸深处,仿佛有寒星闪烁,“尘封十年,也该是时候……通通风,见见光了。”
夜色如墨,将洛府的亭台楼阁尽数吞没。
小蝉领着几个嘴最严的仆妇,提着灯笼,悄无声息地推开了废院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
十年无人踏足的院落里,蛛网密布,落叶积了厚厚一层,踩上去发出腐朽的碎裂声。
院子中央,那尊半人高的青铜药炉静静伫立,炉身上覆盖着厚厚的尘埃与青苔,仿佛一头沉睡的古兽。
仆妇们在小蝉的指挥下,不敢发出一丝多余的声响,利落地将院落清扫干净,又用湿布细细擦拭着炉身,将积尘扫净。
一捧干燥的松脂被送入炉膛,随着火折子凑近,一股幽幽的清香混杂着尘土的气息,缓缓升腾而起,火光在炉膛内跳跃,为这死寂的院落投下摇曳的光影。
与此同时,在柳氏居住的静兰院后墙外,另一场戏也悄然上演。
马夫陈阿福的母亲,一个向来以嗓门洪亮著称的妇人,此刻却跪在一盆燃烧的纸钱前,哭得声嘶力竭,肝肠寸断。
“夫人啊!我的夫人!您在天有灵,睁眼看看吧!您唯一的女儿,如今被人当活神仙一样供着,受尽万家香火,您怎么还不肯显灵,给她托个梦啊!”
“他们都说大小姐是神女降世,可神女也是您的骨肉啊!您走了十年,她一个人撑得该有多苦啊……夫人啊,您就回来看看吧……”
哭声凄切,字字泣血,乘着夜风,精准地钻过墙头,飘入内宅。
静兰院卧房内,柳氏正端着一盏安神茶,准备饮下。
那断断续续的哭诉声传来,每一个字都像一根针,狠狠扎进她的耳膜。
她听得分明,那是陈阿福的母亲,一个粗鄙的下人,可她哭诉的内容,却像魔咒一般,搅得她心神不宁。
“被人供着当神明……”
“您怎么还不肯托个梦……”
茶盏从她颤抖的手中滑落,在光洁的地砖上摔得粉碎。
温热的茶水溅湿了她的裙摆,她却毫无知觉,只是死死地盯着窗外,脸色惨白如纸。
三更天的梆子声幽幽传来,万籁俱寂。
雷应庙中,洛神音一袭白衣,静立于巨大的神明画卷之前。
庙内香火鼎盛,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令人心神安宁的气息。
但此刻,她的眼神却锐利如刀。
她指尖在画卷上轻轻一点,那看似普通的布帛竟泛起水波般的涟漪。
近十万的香火值如同受到召唤的潮水,汹涌地汇聚向画卷一角,一个毫不起眼、几乎被人遗忘的神位——“守宅童子”。
“借香火一缕,演亡者遗音。”
她口中默念法诀,双目微阖。
磅礴的香火神力瞬间被调动,化作一道凡人肉眼无法看见的金色丝线,穿透庙宇的屋顶,精准地射向西边废院的那尊青烟炉。
紧接着,她另一只手掐出繁复的印诀,神技【巧手】发动。
炉膛内,原本跳跃的松脂火光骤然一凝,火光与烟气交织,在炉心深处,竟悄然布下了一道若有似无的残影结界。
这是她母亲临终前,在病榻上拉着柳氏的手,用尽最后力气说出的断续遗言。
洛神音的记忆力超乎常人,每一个音节、每一次喘息,都烙印在她的脑海里。
此刻,这些记忆被神力剥离、重塑,通过结界的震荡,化作了最原始、最纯粹的声波。
那声音,如同一缕无形的风,穿透了墙壁,越过了庭院,带着临终者特有的虚弱与不甘,直直灌入柳氏的耳中。
“姐姐……我的女儿……你要护好……”
卧房内,刚刚被噩梦惊醒的柳氏猛地坐起,冷汗瞬间浸透了中衣。
她大口喘着粗气,心脏狂跳不止。
是幻觉吗?
不!不是!
那声音……那气若游丝的语调,那临终前的嘱托,竟与她记忆深处那个场景一模一样!
分毫不差!
那是她午夜梦回时,最恐惧听到的声音!
恐惧如潮水般将她淹没。
她再也无法安坐,猛地掀开被子,甚至来不及披上外衣,便跌跌撞撞地冲出了房门,不顾丫鬟的惊呼,疯了一般朝着记忆中那个禁忌的方向——西边废院——奔去。
她一把推开虚掩的院门,那股混杂着松脂与尘土的气息扑面而来,让她一阵晕眩。
就在她推门而入的刹那,炉膛中原本平稳的火焰,“呼”地一下,猛然窜起半尺多高!
火光摇曳间,一道模糊的人影在炉心缓缓浮现。
那人影穿着一身素白长裙,身形轮廓、发髻样式,依稀正是十年前洛母的模样。
她的面容模糊不清,双目紧闭,嘴唇微微翕动,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然而,那句凄厉的、仿佛来自九幽地府的回响,却再一次响彻柳氏的脑海!
“你答应过……护她长大……”
这一下,彻底击溃了柳氏最后一道心理防线。
那模糊的人影,那穿脑的遗言,与心中埋藏最深的秘密完美重合,化作了催命的鬼魂。
“啊——!”
她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尖叫,双腿一软,魂飞魄散地扑倒在地,朝着那尊青烟炉重重跪下,涕泪横流地失声喊道:“我错了!姐姐!我错了!是我不该贪心!我不该听信那外敌的蛊惑,我真的错了……”
话一出口,她猛然一窒,惊恐地捂住了自己的嘴。
但一切都为时已晚。
废院的阴影里,一道身影悄然隐去。
洛忠的脸色在月光下显得异常凝重,甚至带着一丝铁青。
他听得真真切切,“外敌”、“蛊惑”,这几个字如重锤般敲击着他的心脏。
他没有惊动任何人,悄然退走,径直来到府中的账房。
借着巡夜的名义,他点亮一盏油灯,翻箱倒柜,终于从最底层的一个尘封木箱里,翻出了十几本旧年账册。
他一页一页地翻看,手指在记录着灵矿出入的条目上缓缓划过。
果然,在夫人去世前后的那几年里,府中灵矿的出产量出现了几次诡异的暴跌,但账面上的支出却不减反增。
而在几笔最大宗的采办记录末尾,他看到了一个熟悉而又刺眼的签押——柳氏的亲笔签名。
证据,对上了。
洛忠握着账册的手微微颤抖,眼中交织着愤怒与悲痛。
他沉默了良久,最终将这几本关键的账册抽出,用油布包好,连夜送到了洛家祠堂。
他没有将册子交给任何人,而是将其小心翼翼地藏在了主位供桌的夹层之下,并塞入一张字条,上面只有寥寥数字:“忠,不敢忘夫人旧恩。”
次日清晨,天光大亮。
阿箩在打扫庭院时,像是“无意间”在柳氏的窗台下,发现了一片被露水打湿的焦黑纸片。
她捡起来,小心翼翼地展开,只见上面残留着几个模糊的字迹,勉强可以辨认出“北境玄铁”、“三月十七”、“交货”等字样。
阿箩不敢怠慢,捧着这半片焦纸,一路小跑着赶到雷应庙,将其呈给正在接受信众参拜的洛神音,惶恐地说道:“神女大人,奴婢捡到这个,上面的字……像是鬼画符,奴婢不敢乱猜,还请神女请神明辨一二!”
洛神音接过纸片,面色平静无波。
她将其置于香案之上,亲自点燃三炷清香,插入炉中。
片刻之后,就在众目睽睽之下,香炉中的火焰猛地腾起一道金色光焰,直冲庙顶!
金光在半空中凝聚,缓缓映照出四个触目惊心的大字——
叛族通敌!
消息如同一场剧烈的风暴,以雷霆之势瞬间席卷了整个洛府,人人自危,府内一片哗然。
而在雷应庙中,无人察觉,神明画卷之上,代表香火值的数字悄然跳动,一举突破了十三万大关。
画卷最深处,那道始终模糊不清的敕令——“可敕封”三个字,正悄然泛起一丝妖异的血色微光。
西边废院,那尊见证了昨夜一切的青烟炉,早已冷却下来。
炉中松脂已烬,金光散尽,唯有那股混杂着血腥与恐惧的寒气,如跗骨之蛆,盘踞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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