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停了。
那股裹挟着山雨腥气的潮湿空气,在这一刻彻底凝滞。
铅灰色的云层沉甸甸地压在山海关的上空,天与地之间的距离被压缩到令人窒息。
后金十万大军的营盘,是一片沉默的黑色海洋,无边无际。唯有那面巨大的狼头帅旗,在死寂中缓缓舒展,每一次摆动,都带起一阵无声的、令人心悸的压迫感。
肃杀之气,已经不是气,而是化作了实质的冰冷,刺入每一个大乾士兵的骨髓。
镇国公牛继宗的手掌,紧紧扣在冰冷的城垛上,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庞,此刻如同花岗岩一般坚硬。他的视线,死死锁定着关外那片黑色的潮水,瞳孔中倒映着敌军森然的阵列。
“开拔!”
他的声音嘶哑,却穿透了凝固的空气。
“出关!”
“列阵迎敌!”
军令如山。
沉重的关门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缓缓洞开。关内的大乾军队,开始如同一条被截断了太久的河流,从狭窄的关口倾泻而出。
盾牌手在前,长枪兵在后,弓箭手散布两翼。军阵在关外的平原上,缓慢而坚定地铺展开来,甲胄摩擦,军旗卷动,汇成一片钢铁的交响。
就在这大军缓缓推进,决战一触即发的时刻。
“哒、哒、哒……”
清脆而突兀的马蹄声响起。
贾珪策马而出,他没有去看身旁的镇国公牛继宗,甚至没有看前方黑云压城般的敌阵。
他的目光,穿透了层层叠叠的军阵,精准地,钉在了队列后方一个身影之上。
辽东总兵,马奎。
周遭所有辽东将领的目光,都下意识地追随着贾珪的视线,汇聚到马奎身上。他们感觉到了某种不对劲,一种发自本能的战栗。
马奎的身体,在那道目光落下的瞬间,猛地一僵。
一种被毒蛇盯上的冰冷感,从他的尾椎骨,一路窜上天灵盖。
“总兵马奎,听令!”
贾珪的声音响起,没有丝毫温度,平直得宛如一柄出鞘的利刃。
马奎浑身剧震,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他强压下喉咙里的干涩,催马出列,每一个动作都显得无比僵硬。
“末……末将在!”
贾珪终于缓缓转过头,正眼看向他,嘴角勾起一个没有笑意的弧度。
“本将命你,即刻率领麾下两万辽东兵,作为全军先锋。”
他顿了顿,似乎是在欣赏马奎脸上瞬间褪去的血色,然后一字一顿地,吐出后面的话。
“渡过黑水河,给本将……试探出后金主力的虚实!”
“什么?!”
这两个字不是马奎喊出来的。
是他身后,一名辽东副将失控的尖叫。
刹那间,整个辽东兵的阵列,如同被投入了一颗烧红的烙铁,瞬间沸腾!
先锋?
试探?
这根本不是军令!这是催命符!
两万步卒,在毫无遮掩的平原上,去冲击十万重兵把守的河岸阵地?这不是试探,这是拿人命去填!是用两万条性命,去消耗敌军的第一波箭雨和冲锋!
贾珪这是要让两万辽东兵,活生生地,被后金的铁蹄碾成肉泥!
“贾珪!你……”
马奎的嘴唇剧烈地哆嗦着,血气直冲头顶,他几乎要破口大骂。
报复!
这是赤裸裸的报复!
报复他当初用“病虎营”那条借刀杀人的毒计!
他想咆哮,想质问,想拔刀反抗。
可就在他手掌握住刀柄的那一刻,他眼角的余光,瞥见了贾珪身后。
在神威营的阵列前方,一群衣着华贵,却面无人色的妇孺,被士兵们“保护”着。他的妻子,他那尚在襁褓中的幼子,他白发苍苍的老母……
她们的脸上,写满了茫然与恐惧。
那些神威营士兵冰冷的刀锋,就悬在她们的脖颈旁。
马奎所有即将喷涌而出的怒火、辩解、反抗,在这一瞬间,全部被冻结,然后化作冰冷的碎块,倒灌回他的胸膛,刺得他五脏六腑都在剧痛。
一股无法言喻的悲凉与绝望,淹没了他。
他明白了。
从他动了那个念头开始,从他把贾珪当成棋子的时候,他的结局,就已经注定。
眼前这个年轻得过分的权贵,不是什么不懂兵法的莽夫,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恶魔。
一个能笑着,将屠刀递到你手上,逼着你亲自斩断自己所有希望的恶物!
马奎眼中的血色,缓缓褪去,只剩下死灰。
他惨然一笑,笑声嘶哑,像是破旧的风箱。
末路到了。
他缓缓转过身,不再看贾珪那张年轻而冷酷的脸。他看向身后,看向那两万张同样写满了惊恐、愤怒与绝望的面孔。
那些,都是跟他从辽东一路走来的袍泽兄弟。
“锵——!”
他猛地抽出腰间的佩刀,刀锋在阴沉的天光下,划出一道凄厉的白光。
他用尽了胸腔里最后一口气,发出了一声不似人声的,野兽般的嘶吼。
“弟兄们!”
“我们的爹娘!我们的婆姨!我们的娃!都在后面看着!”
他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悲愤而撕裂。
“今日,咱们没得选!”
“就算是死,也要死得像个爷们!给他们……给家里人,挣条活路出来!”
“为了家人!”
“冲啊——!”
最后的呐喊,耗尽了他全部的力气。
马奎第一个调转马头,狠狠一夹马腹,朝着那条冰冷的,隔开了生与死的黑水河,发起了决死的冲锋。
身后,两万辽东兵,在短暂的死寂后,爆发出山崩海啸般的怒吼。
“冲啊!”
“杀——!”
为了家人。
这三个字,比任何军令都更有效。
他们别无选择。
他们只能用自己的死亡,去换取家人的生存。
两万人的军队,化作一道决绝的灰色洪流,义无反顾地冲向了黑水河,冲向了对岸那片严阵以待的,钢铁丛林。
黑水河畔,后金大汗正端坐于帅帐前的瞭望台上,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一幕。
他本以为这只是一次微不足道的试探性骚扰。
可他很快就发现了不对劲。
这支孤军,打得太凶了。
他们根本不是在进攻,而是在求死!每一个人都双目赤红,无视从天而降的箭雨,无视身旁倒下的同袍,只是疯狂地,沉默地,向前冲锋!
这股悍不畏死的疯狂,让后金大汗感到了震惊,随即是暴怒。
他感受到了轻视。
“全军合围!碾碎他们!”
低沉的号角声响起。
数倍于己的后金精锐,从正面、从两翼,如同收紧的渔网,包抄而来。
马奎和他麾下的部队,一头撞进了这片惊涛骇浪之中,瞬间就被吞没。
战斗从清晨,持续到了日暮。
喊杀声从震天动地,到渐渐微弱,再到彻底平息。
黑水河冰冷的河水,被染成了触目惊心的暗红色,粘稠得几乎不再流动。
两万辽东兵,全军覆没。
总兵马奎,身中数十刀,浑身浴血,铠甲早已碎裂不堪。他拄着一柄断刀,跪在尸山血海之中,身体却依旧挺得笔直,双眼圆睁,死死地瞪着后金大军的方向,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他的死,并非毫无价值。
他和麾下两万将士,用自己的血肉与生命,硬生生撕开了后金大军的先头部署,将敌军左右两翼的兵力配置、主力的虚实,清晰无比地暴露在了山海关城楼之上,大乾主力军的眼前。
高坡之上,贾珪放下手中的千里镜,面无表情地看着那片被鲜血浸透的战场。
他的眼中,没有愤怒,没有怜悯,甚至没有一丝波澜。
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
他“借刀杀人”的最终目的,完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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