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庆堂。
夜色早已浸透了府邸的每一处亭台楼阁，唯有此处，灯火辉煌得有些刺眼。
名贵的紫檀木圆桌上，冷盘的热气已经散尽，精致的菜肴原封不动地摆放着，仿佛一件件失了温度的艺术品。
贾母端坐在上首，脸上的脂粉也掩不住那份铁青与僵硬。她身旁的王夫人，则低垂着眼帘，双手交叠在膝上，姿态端庄，却透着一股死气沉沉。
客位上，保龄侯史鼎与他的夫人，面色黑沉，眼神里的怨毒几乎要化为实质，将这满室的富丽堂皇都给腐蚀掉。
空气沉重，压抑。
伺候的丫鬟婆子们，一个个屏住了呼吸，连脚步都放到了最轻，生怕一丁点的声响，就会点燃这早已绷紧到极致的引线。
这场以“赔罪”为名的家宴，从一开始，就注定是一场煎熬。
贾母设宴的目的，人人心知肚明。
一为安抚被踏平了侯府的史家，二为挽回她贾府老太君的颜面，三，也是最重要的，便是要敲打那个无法无天、让她颜面扫地的孙子——贾珪。
为此，她甚至派出了自己最贴心、最信任的大丫鬟鸳鸯，亲自去“请”。
这既是给足了贾珪面子，也是一种无声的警告。
可那个煞星，显然没有将这份警告放在眼里。
宴席早已开始，他却迟迟未到。
就在众人耐心即将告罄之时，门外终于传来了一阵不疾不徐的脚步声。
那声音在死寂的厅堂内，显得格外清晰。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了门口。
帘子被下人打起，一道身影逆着光走了进来。
贾珪依旧是一身寻常的青色便服，与这满堂锦衣华服的贵人们，形成了鲜明的割裂。他高大的身形，带着一股军伍中历练出的铁血煞气，冲淡了荣庆堂内常年熏染的脂粉香。
他环视一周，将众人各异的神色尽收眼底，嘴角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弧度。
他径直走到贾母面前，身子微微一躬，口中不咸不淡地吐出两个字。
“老太太。”
这便是他的礼数。
没有请安，没有告罪，敷衍得如同在路边遇见一个不甚相熟的长辈。
言罢，他便转身，大马金刀地走向自己的位置，坐下。整个过程，他甚至没有用余光扫一眼脸色能杀人的史鼎夫妇。
那份刻在骨子里的漠视，比任何直接的羞辱，都更让人难以忍受。
“你……”
贾母气得胸口剧烈起伏，保养得宜的手指攥紧了扶手，指节泛白。
然而，贾珪已经落座。
他无视了桌上那几乎要凝固的气氛，拿起手边的银箸，便开始自顾自地大快朵颐。
夹菜，扒饭，咀嚼。
他的动作没有丝毫贵族子弟的优雅，只有军中汉子的粗犷与直接。那风卷残云的架势，那毫不掩饰的咀嚼声，在这讲究“食不言，寝不语”的顶级豪门家宴上，每一声，都像是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贾母的脸上。
史鼎的胡子在颤抖，握着酒杯的手，青筋毕露。
但他不敢。
他不敢挑衅这个疯子，这个敢带着几百兵马就踏平他侯府的煞星。
贾母几次张开嘴，想要厉声呵斥，可话到了嘴边，看到贾珪那张毫无敬畏的脸，又生生咽了回去。
她清楚这个孙子的脾气。
一旦当众发作，那将不是敲打，而是彻底的撕破脸皮。到那时，真正下不来台的，只会是她自己。
一时间，偌大的荣庆堂内，只剩下贾珪一人吃饭的声响。
这顿饭，吃得所有人味同嚼蜡。
时间在无声的折磨中流逝，眼看桌上的菜肴被贾珪扫荡得差不多了，众人心中都松了一口气，只盼着这场尴尬的闹剧赶紧收场。
就在这时。
“啪。”
一声轻响。
一直埋头猛吃的贾珪，突然放下了手中的筷子。
那声音不大，却让所有人的心脏都跟着猛地一跳。
他拿起餐巾，慢条斯理地擦了擦嘴。
随即，他的目光转动，穿过几重人影，精准地锁定在了不远处，二房的当家奶奶——王熙凤的身上。
王熙凤心里猛地一沉，一种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她。
这煞星，又要干什么？
只听贾珪开口了，他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任何人质疑的命令口吻。
“二嫂子，我那新得的侯府，如今乱糟糟的，缺一个能干的管家奶奶。”
“我瞧你身边那个叫平儿的丫鬟，就不错。”
“让她跟我过去，帮我管着府里的一应事务吧。”
话音落下，整个大厅陷入了一片死寂。
如果说之前是压抑，那么现在，就是冰封。
满座皆惊！
平儿是谁？
那是她王熙凤从王家带来的陪嫁丫鬟，是她最信任、最得力的心腹，是她在这荣国府站稳脚跟的左膀右臂！整个府里谁不知道，平儿就是她凤辣子的影子！
贾珪当着所有人的面，开口索要平儿！
这不是讨要一个下人那么简单。
这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伸手来拔她的羽翼，来剜她的心头肉！
这是赤裸裸地，在打她王熙凤的脸，在打她丈夫贾琏的脸，更是在打她背后的二房贾政和王夫人的脸！
“你……”
王熙凤的脑子嗡的一声，血气直冲头顶，一张明艳的俏脸瞬间涨得通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身旁的贾琏，脸色先是煞白，随即转为酱紫，握着酒杯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屈辱和愤怒在他的胸中翻江倒海。
上首的大老爷贾赦，眼中却是精光迸射，他端起酒杯，嘴角噙着一抹看好戏的笑意，慢悠悠地品了一口。
“噗通！”
贾母再也撑不住了，身子猛地向后一仰，气得差点昏厥过去。幸好一旁的鸳鸯眼疾手快地扶住。她指着贾珪，嘴唇哆嗦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却一个字都骂不出来。
所有人的目光，此刻都化作了实质的刀剑，聚焦在了王熙凤的身上。
她只觉得如芒在背，浑身的血液都快要凝固了。
脑中，无数个念头疯狂闪过。
拒绝？
她看了一眼贾珪那张平静得可怕的脸。拒绝的后果是什么？以这个煞星的行事风格，他会当场掀了桌子，还是明日直接带兵来抢人？天知道他会干出什么更出格、更让她无法收场的事情来！
答应？
那她王熙凤的脸面何存？当着贾史两府这么多人的面，被人逼着交出自己的心腹丫鬟，她日后还如何在荣国府立威？她“凤辣子”的名号，岂不成了天大的笑话！
汗水，从她的额角渗出，顺着脸颊滑落。
然而，这剧烈的内心挣扎，仅仅持续了几个呼吸的时间。
王熙凤猛地攥紧了藏在袖中的拳头，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用疼痛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她抬起头，再次看向贾珪。
就在这一刻，一个全新的念头，如同电光石火般，划破了她混乱的思绪。
与其得罪他，为什么不能……利用他？
贾珪如今圣眷正浓，手握兵权，连保龄侯府都敢硬踩。这样一个权势滔天的人物，这样一个不按常理出牌的煞星，如果能为己所用呢？
一个丫头……
一个丫头，换一个天大的靠山，换一个日后为丈夫贾琏在军中谋前程的机会！
这笔买卖……划算！
这个念头一出现，便疯狂地滋长，瞬间就压倒了所有的不甘与屈辱。
王熙凤深吸一口气，那张原本涨红的脸，竟硬生生地挤出了一丝明媚的笑容。
她对着贾珪，声音清脆，带着一贯的爽利。
“既然三叔开口了，那是瞧得起平儿，是那丫头的福气。”
“一个丫头罢了，三叔喜欢，只管领去便是。”
她竟是……答应了！
干脆利落，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在说出这句话的瞬间，王熙凤感觉自己心中的那点不甘和怨怼，如同被烈日照耀的冰雪，瞬间烟消云散。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扭曲的兴奋。
得罪一个煞星，不如将他变成自己的靠山！
这个决定，让她看到了一条全新的，通往更高处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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