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乙宫大殿之内,香炉中升腾的青烟扭曲、盘旋,最终消散在雕刻着古老符文的穹顶之下。
空气里弥漫着百年檀香与岁月沉淀下来的木质气息,压抑着所有人的呼吸。
北冥子高坐主位,眼帘低垂,整个人宛如一尊与宫殿融为一体的石像,无悲无喜,无始无终。
林渊就坐在他身侧的那个小蒲团上,姿态随意,与周遭的庄重肃穆格格不入。他的双脚甚至够不着地,只是轻轻晃荡着,一双清澈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殿梁上那些繁复的星辰图谱。
赤松子引着儒墨两家众人进入大殿,脚步声在空旷的殿内激起轻微的回响。
众人分宾主落座。
简单的寒暄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未能激起半点波澜,便被那沉凝的气氛所吞没。
荀子,这位儒家的宗师,此次论道会的发起人之一,终是按捺不住心中的惊疑。
他整理了一下衣冠,挺直了那略显佝偻的背脊。
他环视大殿,目光扫过赤松子,最终定格在主位上那位深不可测的老人身上。
他起身,对着北冥子遥遥一拱手,声音洪亮,打破了殿内的沉寂。
“北冥子前辈,晚辈荀况,有一事不明,盘桓于心,恳请前辈解惑。”
北冥子那如同枯树般的眼皮,缓缓掀开一道缝隙,露出的瞳孔古井无波。
“但说无妨。”
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时光冲刷后的平淡。
得到允诺,荀子向前一步,整个人的气势都变得锐利起来。
“方才,我等一行人行至半山腰,曾亲身领教了一股道韵。”
他刻意停顿,字斟句酌,似乎在寻找最精准的词汇来形容那份体验。
“那道韵……‘化有形于无形’,将老夫弟子张良以浩然正气凝聚的‘杀’字,于无声无息间消解殆尽。其境界之高,其意之玄,晚辈生平仅见。”
荀子沉声说道,目光灼灼地盯着北冥-子。
“敢问前辈,可是您老人家亲自出手,在指点我儒家后辈?”
此言一出,他身后,那戴着青铜面具的墨家巨子六指黑侠,面具下的视线也骤然凝聚。其余的儒墨高手,无不屏息凝神,身体微微前倾,脸上写满了认同与极致的好奇。
在他们的认知里,能有这般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将一种成型的“法”还原为最根本的“理”的手段,普天之下,除了眼前这位活了数百年、早已成为传说的道家泰山北斗,还能有谁?
这既是询问,也是一种确认。
他们期待着,也准备好了接受一个肯定而又理所当然的答案。
角落里,赤松子的嘴角,却勾起了一丝极淡的、意味难明的弧度。他垂下眼帘,端起茶杯,仿佛对这一切漠不关心。
万众瞩目之下,北冥子却并未如他们预料中那般颔首。
他只是缓缓地,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那张古拙的脸上,甚至浮现出一抹令人捉摸不透的笑意。
“非是老夫。”
三个字,轻飘飘的,却像三柄重锤,狠狠砸在儒墨众人的心头。
不是他?
荀子和六指黑侠几乎是同时一震,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更深层次的惊疑。
不是北冥子!
这个答案,比是北冥子出手,要可怕千百倍!
这意味着,在他们所不知道的地方,天宗还隐藏着一位境界足以与北冥子比肩,甚至在某些方面更为诡谲的绝世高人!
这怎么可能?
一瞬间,荀子的心乱了。
他的目光,不受控制地在大殿内逡巡,扫过赤松子,扫过那些天宗长老,最终,无可避免地,落在了那个从始至终都被他当做背景板忽略掉的人身上。
那个让他最得意的弟子,张良。
荀子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急切。
“子房!”
他厉声问道:“你与那位高人正面相对,神意交锋,可能看清是何人所为?”
唰!
一时间,大殿内所有人的目光,无论是好奇、惊疑还是探究,都如同一道道聚光,精准地投射在了张-良的身上。
张良的身体猛地一颤。
他的脸上一丝血色也无,唇角紧绷,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才维持住坐姿。
无数道目光,如同实质的尖针,刺在他的皮肤上。尤其是来自师叔祖荀子的视线,沉重如山,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额前的发丝,早已被冷汗浸湿,黏在了惨白的皮肤上。
他知道自己应该回答。
可那个答案,是何等的荒谬!何等的离奇!
说出来,谁会信?
又有谁,敢信?
他胸膛剧烈起伏,喉头滚动,像是在吞咽着什么苦涩的东西。
他能感受到,自家师叔祖的耐心正在流逝。那道目光,已经从探寻,变成了严厉的审视。
这不仅是在问询真相,更是在考验他的道心!
终于,在那种几乎要将他精神压垮的沉默中,张良动了。
他似乎是耗尽了此生所有的勇气,才驱动着自己的身体,缓缓地,一寸一寸地,抬起了那条重若千钧的手臂。
他的手指,在半空中剧烈地颤抖着,划出一道道不规则的残影。
所有人的心,都跟着那根手指提到了嗓子眼。
会是谁?
是赤松子?还是某位不显山不露水的扫地长老?
在满座惊疑的目光注视下,那根颤抖的手指,越过了神情古怪的赤松子……
越过了高坐主位、神情莫测的北冥子……
最终,没有丝毫停顿地,直直地……
指向了那个安坐在北冥子身旁,手里正百无聊赖地把玩着一个空茶杯,看起来人畜无害,甚至还有些可爱的七岁孩童。
“是……”
张良的声音,从喉咙深处挤了出来,干涩、沙哑,仿佛两块粗糙的岩石在互相摩擦。
他用尽了最后的气力,吐出了那个足以颠覆在场所有人认知的字。
“……他。”
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
大殿内的呼吸声,香炉的青烟,甚至连光线投下的尘埃,都在这一刻彻底停滞。
时间,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捏住了。
儒墨两家的高手们,一个个像是被施了定身术,僵在原地。
他们的眼睛,在同一时间瞪到了最大。
他们的嘴巴,不受控制地微微张开,足以塞进一颗鸡蛋。
脸上的表情,从惊疑到错愕,再到荒谬,最终凝固成一种混杂着茫然与世界观崩塌的呆滞。
他们顺着张良手指的方向,看到了那个粉雕玉琢的七岁小娃娃。
又转回头,看了看张良那副不似作伪的、失魂落魄、精神几近崩溃的模样。
一个念头,在所有人的脑海中疯狂炸响。
开什么玩笑!
让张良这位被誉为儒家百年不遇的奇才,连一丝一毫反抗的念头都生不出来,甚至道心都险些当场破碎的人……
竟然……
是这个看起来还没断奶的娃娃?
六指黑侠那青铜面具之下,一双眼睛死死地锁定在林渊身上,那目光锐利得仿佛要穿透皮囊,看清他内里的骨骼与灵魂。
荀子的身体,则在剧烈地前倾。
他那双向来睿智、洞悉世事的老眼中,此刻被一种前所未有的情绪所填满。
那不是审视。
是震撼!是颠覆!
电光石火之间,无数个之前被他忽略的、不合常理的细节,疯狂地涌入他的脑海,然后被这惊世骇俗的一指,串联成了一个完整而又恐怖的真相!
他终于明白了!
明白赤松子为何会毕恭毕敬地,称呼这个孩童为……“小师叔”!
他也终于明白了!
明白北冥子这等存在,为何会将这个象征着无上尊荣的、与自己平起平坐的位置,安排给一个七岁的娃娃!
原来……
原来如此!
荀子眼中的震撼,缓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于朝圣般的复杂光芒。
原来,他才是今日天宗真正的主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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