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书阁 > 幻侠小说 > 符纹纪 > 第十七章 断瓦重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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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血色天幕褪去,小镇显出一种病态的宁静。祠堂废墟上,焦黑的木梁斜插在瓦砾堆里,像被雷火劈断的枯骨,刺向灰蒙蒙的天空。风贴着地面扫过,卷起细碎的灰烬,打着旋儿,又无声落下。远处尚未倒尽的半截墙根下,一株烧得只剩乌黑主干的野枣树,竟从焦皮里探出两片指甲盖大小的、颤巍巍的新绿。这点绿,在无边无际的焦黑与死寂里,微弱得惊心动魄。

铁真半跪着,臂弯里沉甸甸地压着两个人。炎的身躯滚烫,如同刚从炉膛里钳出的铁块,隔着破烂的衣衫都能灼痛皮肉,可内里却透着一股子深入骨髓的衰败寒气,每一次艰难的呼吸都带着破风箱似的杂音。小七则截然相反,冰冷的金属躯体硌着他的手臂,那只仅存的机械眼虽然重新聚了焦,望着炎的脸,深处却是一片经历过惊涛骇浪后的空洞茫然,仿佛意识还在冰冷的记忆深渊边缘漂浮。

“撑住…都给我撑住…”

铁真的声音干涩沙哑,像是砂纸在粗粝的石头上打磨。他自己也是强弩之末,胸口闷痛,眼前阵阵发黑。环顾四周,偌大的废墟场,竟只有他们三个活物,不,两个半活物。绝望像冰冷的藤蔓,悄悄爬上脊椎。他徒劳地试图把两人拖到一块稍平整些的瓦砾堆后,每一次挪动都牵扯着浑身的伤痛,汗水混着脸上的灰泥淌下来。

就在铁真几乎要被这死寂的重量压垮时,一阵异样的震动从脚下传来。不是爆炸的余波,是某种沉重、整齐、带着钢铁韵律的步伐声,正由远及近,踏碎废墟的寂静。

废墟边缘,那堵巨大的、刻满扭曲符文的石墙轰然向内倒塌,碎石烟尘如同瀑布般倾泻而下。烟尘尚未散尽,一队人影已如标枪般矗立在豁口处。

领头的是个老者,一身浆洗得发白的靛蓝布褂,身形清癯,脸上皱纹深刻得如同斧劈刀刻,每一道都沉淀着岁月的风霜。头发花白,一丝不苟地向后梳拢。一双眼睛,此刻却锐利得惊人,像磨亮的锥子,瞬间穿透弥漫的尘埃,精准地钉在了废墟中央那三个狼狈的身影上。他身后,是十几个劲装汉子,沉默如铁,动作迅捷如猎豹,腰间鼓鼓囊囊,显然都带着家伙。

“少爷!”

老者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沉稳,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瞬间压过了废墟上空盘旋的呜咽风声。他脚步看似不快,几个起落间,人已到了铁真跟前。那双锐利的眼睛飞快地在炎和小七身上扫过,看到小七胸膛核心处那点微弱但稳定的冰蓝光芒时,眼底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极轻微地松了一下,随即又被更深的凝重覆盖。

“您……”

铁真喉咙发堵,只吐出两个字,紧绷的弦骤然一松,眼前一黑,身子晃了晃。

老者手臂一抬,稳稳托住了铁真要倒下的肩膀。他的动作轻柔而有力,另一只手已搭上了炎的手腕,指尖在滚烫的皮肤上只停留了一瞬,眉头便拧成了疙瘩。

“气血枯竭,经脉寸断…好霸道的反噬!”他的目光又转向小七,落在那些扭曲变形的关节和黯淡的机械眼上,声音低沉下去,“七少爷这伤…更是麻烦。”

他不再多言,迅速从怀中摸出两个小瓷瓶,一个青玉,一个乌木。拔开青玉瓶塞,一股沁人心脾的草木清气顿时弥散开来,他倒出两粒碧莹莹的药丸,不由分说塞进炎的口中。

又打开乌木瓶,里面是粘稠如墨汁的膏体,带着浓郁的金属冷却液和奇异药草混合的味道,小心翼翼地涂抹在小七几处关节断裂和能量泄露最严重的创口上。那墨膏一接触金属,竟发出细微的滋滋声,迅速凝结成一层柔韧的暗色薄膜。

“带少爷三人回去!轻抬轻放!”福伯直起身,声音斩钉截铁。

他带来的汉子们立刻无声地行动起来。四个人分作两组,极其小心地抬起炎和小七,动作熟练得如同演练过千百遍,手臂稳得没有一丝晃动。另外两人上前,一左一右搀扶起几乎脱力的铁真。他们的脚步踏在瓦砾上,竟只发出极轻微的沙沙声。

一行人迅速撤离废墟,穿过扭曲小镇死寂的街道。街道两旁,幸存的房屋门窗紧闭,偶尔有一两道惊惶的视线从缝隙里透出,又飞快地缩了回去。空气里弥漫着焦糊味、血腥味和一种劫后余生的恐惧。老管家走在队伍最前,靛蓝布褂在废墟的风里纹丝不动,像一面沉默的旗帜。他锐利的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周围的断壁残垣,那些阴暗的角落,仿佛随时会跳出噬人的猛兽。

……

铁家武馆的残骸在夕阳的余晖里投下巨大的、支离破碎的阴影。曾经象征着力量和传承的厚重门楣,如今只剩半扇歪斜地挂着,上面精美的猛虎浮雕被烟熏火燎得面目全非,一只虎爪断裂,悲凉地指向天空。院墙倒塌了大半,碎石断砖散落一地,露出里面同样狼藉的练功场。几根焦黑的主梁像巨兽的肋骨,狰狞地刺出屋顶。

铁真靠在一块相对完整的磨盘大的练功石上,粗布衣襟敞开着,露出精壮却布满瘀伤的上身。老管家福伯带来的一个汉子正小心地给他涂抹着一种气味辛辣的药油,手法沉稳有力。药力渗透进皮肉,带来一阵火辣辣的刺痛,却也冲开了一些淤塞的滞涩感。

“人活着,招牌就砸不了。”福伯的声音在铁真身边响起。他不知何时也走了过来,手里端着一个粗瓷碗,里面是冒着热气的褐色药汤,“先把这碗‘续断汤’喝了,稳一稳你胸腹间乱窜的那股逆气。”

铁真接过碗,碗壁滚烫。他仰头,将苦涩浓稠的药汁一饮而尽,一股暖流顺着喉咙滚下去,迅速在胸腹间化开,驱散了些许寒意。他放下碗,目光沉沉地扫过眼前这片承载了铁家几代人心血的废墟。“福伯,这武馆…是我爹,我爷,一块石头一块石头垒起来的。如今…”他喉头哽住,后面的话被废墟的风吹散了。

福伯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眼神同样复杂。“根基没毁,就还能立起来。”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老爷的意思是,这武馆,铁家不能独自再扛了。世道要不太平了,暗处的东西,比这废墟里埋着的残魂更凶险。铁家的筋骨,加上老爷的…那些‘手段’,或许才能在这乱麻里,劈出一条活路来。”

铁真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惊愕和不解:“您是说…小七的父亲?他…他不是…”

“不是只管着赚钱和研发的企业家?”福伯接过话头,脸上露出一丝难以捉摸的神情,“老爷的心思,像他那些算盘珠子,拨到哪一步,旁人往往看不清后三步。他只让老仆捎句话:铁家的拳头还在,他铺子里的‘钉子’和‘墨斗线’,就能帮着把架子重新拉起来,而且…要拉得比从前更结实,更扛得住风。”

铁真沉默了。他想起小七那冰冷又奇异的机械身躯,想起父亲偶尔提及这位林企业家时讳莫如深的表情,想起那些市面上难寻的、却总能在父亲受伤时及时出现的奇效药材。废墟上残留的硝烟味混着药油的辛辣钻入鼻腔。他攥紧了拳头,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掌心被指甲硌出深深的印痕。许久,他缓缓松开手,对着眼前这片断壁残垣,重重地、无声地点了一下头。夕阳的金辉落在他汗湿的额角,也落在他眼中重新燃起的、带着沉重决心的光上。

……

小镇边缘,广袤的原始森林如同墨绿色的海洋,将一切喧嚣与伤痕吞噬。参天古木的枝叶在高空交错,编织成密不透光的穹顶,只有极少数几缕惨淡的夕照,如同垂死的金线,挣扎着穿透层层叠叠的绿障,无力地投射在积满厚厚腐殖质的地面上,留下些模糊的光斑。

森林深处,一片诡异的寂静区域。这里的树木呈现出一种不祥的、金属般的暗沉色泽,树干扭曲虬结,树皮上布满了深褐色的、如同干涸血迹的苔藓。空气粘稠而沉重,弥漫着浓烈的硫磺、朽木和某种大型猛兽巢穴的腥臊气息,混合成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一座完全由活着的巨树扭曲缠绕、自然“生长”而成的庞大树堡,如同蹲伏在阴影里的洪荒巨兽。树堡入口处,厚重的、布满瘤结的根须垂落下来,形成一道天然的门帘。两个身形异常高大、披着粗糙兽皮、脸上涂满诡异油彩的守卫,如同两尊没有生命的石雕,矗立在阴影里,只有偶尔转动的眼珠,在昏暗光线下泛着野兽般的幽绿光芒。

树堡最深处。没有灯火,只有墙壁上攀附的、散发着惨淡幽蓝色荧光的藤蔓提供着光源,将巨大的空间映照得如同沉入冰冷的海底。空气阴冷刺骨,带着深入骨髓的湿意。

窦尔敦靠在一张完全由巨大兽骨打磨、铺着厚厚兽皮的高背座椅上。他庞大的身躯几乎填满了整个座位,赤膊的上身肌肉虬结如老树盘根,油亮的皮肤上布满了狰狞的疤痕和靛青色的、如同活物般缓缓扭曲蠕动的古老刺青。一张脸如同刀劈斧凿,下颌宽大,鼻梁高挺得近乎突兀,嘴唇极薄,抿成一条冷酷的直线。最慑人的是那双眼睛,在幽蓝的荧光下,呈现出一种非人的、近乎爬行动物的暗金色竖瞳,此刻正死死地盯着他膝盖上摊开的一卷东西。

那不是普通的纸或皮卷。那卷轴本身,竟是由一种近乎半透明、布满细微青色血管纹路的奇异“皮革”鞣制而成,触手冰凉滑腻,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若有若无的腥甜气息。卷轴的一端,甚至还能辨认出几片残存的、染着暗沉血痂的指甲盖!这是一卷“人皮书”!

窦尔敦粗粝的手指,带着一种与其庞大身躯不相称的、近乎亵渎的小心,抚过卷轴上密密麻麻的奇异符号和几幅模糊的图画。当他的指尖滑过其中一个用暗红色矿物颜料勾勒出的、扭曲如火焰的人形轮廓时,那卷轴竟轻微地、痛苦地抽搐了一下,仿佛承载着无尽的怨毒与恐惧!

竖瞳中的金光骤然收缩,如同毒蛇锁定猎物。

“炎……”

窦尔敦的喉咙里滚出一声低沉嘶哑的咕哝,如同两块粗糙的砺石在摩擦。他指尖点着那个火焰人形旁几行细密的古篆注解,暗金色的竖瞳在幽蓝的光线下,锐利得能刺穿铁石。

“昆仑墟……古神血裔……燧人氏……火种……”他逐字逐句地咀嚼着这些词,每一个音节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砭骨的寒意,“残魂……竟也困不住你……反倒被焚成了灰烬……好霸道的火……”

他的手指猛地攥紧!那坚韧的人皮卷轴被他捏得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呻吟,仿佛濒死者的哀鸣。卷轴上那个火焰人形的暗红颜料,竟像是活了过来,在他指缝间微微扭曲、跳动,散发出微弱却令人心悸的热力。

“燧人氏的火种……嘿嘿……”窦尔敦的嘴角咧开一个极其狰狞的弧度,露出森白的、如同野兽般的利齿,眼中却毫无笑意,只有一片冰冷的贪婪和一种棋逢对手的、近乎狂热的兴奋,“难怪……难怪连‘饕餮之胃’(刑天手环的别称)都吞你不下……反倒崩了牙口……好!好得很!”

他庞大的身躯微微前倾,巨大的阴影几乎完全笼罩了膝盖上的人皮卷轴。暗金色的竖瞳死死锁定那个火焰人形,瞳孔深处,仿佛有幽暗的岩浆在无声地翻涌、沸腾。

“这火种……落在你手里,是明珠暗投,白白糟蹋了天地造化……”他低沉的自语在冰冷的树堡深处回荡,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占有欲,“昆仑墟断了传承的古神遗泽……就该由我窦尔敦一脉,重新执掌,烧它个天翻地覆!”

他猛地抬起头,暗金竖瞳如同两盏在深渊里点燃的鬼火,穿透树堡幽暗的空间,仿佛要刺破厚重的林莽,遥遥锁定小镇的方向。那目光里,燃烧着赤裸裸的掠夺之火和一种即将掀起腥风血雨的、令人不寒而栗的笃定。

“炎……你的火种,我要定了。这盘棋,才刚刚开始……落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