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沈宙诗“呆萌”而执着的攻略计划中悄然滑过。她的“病”似乎完全好了,精神头比病前还要足些(至少在完成“任务”上)。沈母看着她日渐红润的小脸,眼中那份因“不同”而产生的朦胧忧虑被欣慰取代,只当是孩子终于从丧父之痛中走出,心情开阔了。
然而,这份“开阔”的方向,却让沈府的下人们开始窃窃私语。
起初只是零星碎语。
“哎,你看见没?大小姐今早又往西边去了!”
“可不是,拎着个食盒呢!那食盒,看着就金贵!”
“昨儿我还瞧见她抱着一捧新鲜的梅花往西苑那边去……”
“嘘!小声点!别是……”
流言像初冬的雾气,无声无息地弥漫开来,带着冰冷而暧昧的猜测。目标很快锁定在西苑角落里唯一的人——承桑岚。一个被遗忘的、不受待见的敌国质子,和将军府尊贵的大小姐?这组合本身就足以点燃所有最不堪的想象。
“听说了吗?大小姐怕是……被那质子下了什么迷魂汤?”
“嘘!作死啊!不过……那质子生得倒是……啧啧。”
“再好看也是个祸害!敌国的狼崽子!大小姐年纪轻不懂事,可别……”
“夫人和少爷要是知道了……”
栖霞阁。
沈意像一阵风似的冲进来,脸涨得通红,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急躁和不敢置信的愤怒。
“阿姐!”他声音拔高,冲到正对着窗外(方向似乎是西苑)发呆的沈宙诗面前,“外面都在传!传你……总往西苑跑?!还……还给那个承桑岚送东西?!是不是真的?!”他紧紧盯着沈宙诗,眼神里充满了被背叛的委屈和急切,“阿姐,你告诉我,是不是有人逼你?是不是那个质子对你做了什么?!”
沈宙诗慢半拍地转过脸,眼神有些茫然,她看着弟弟焦急的脸,眨了眨眼,消化着他的问题,然后非常诚实地点了点头:
“嗯。去了。送了。”语气平静得像在回答“今天吃了什么”。
“你!”沈意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瞬间炸了,“阿姐!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他是敌国的质子!是害死阿爹的离渊人!是个晦气的东西!你怎么能……怎么能……”他气得话都说不利索,在原地直打转,“一定是他的错!我去找他!”说着就要往外冲。
“意儿!”门口传来沈母微沉的声音。她不知何时已站在门外,脸色有些苍白,眉宇间凝着挥之不去的忧虑和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她走进来,拉住冲动的沈意,目光却落在沈宙诗身上。
沈意像找到了主心骨,立刻告状:“阿母!阿姐她……她真的去西苑找那个质子!还送吃的!外面都在传……”他后面的话被沈母一个眼神制止了。
沈母走到沈宙诗面前,没有立刻责问,只是用一种温和却带着沉重压力的目光看着她,声音放得很轻,仿佛怕吓到她:“伊儿,告诉阿娘,你……为何总去西苑?又为何……要送东西给承桑公子?”
她的眼神里有担忧,有不解,有对女儿名声的忧虑,唯独没有沈意那样的愤怒。那份朦胧的“不同”感似乎又浮现出来,但此刻被更现实的困扰所覆盖。
沈宙诗看着母亲和弟弟截然不同却同样紧张的模样,她歪了歪头,脸上浮现出那种恰到好处的、病后特有的懵懂和一点点的委屈(虽然更多是在组织语言):
“他……很可怜。”她开口,声音轻软,带着点不谙世事的天真,“住在破屋子里,没人理他。上次……还有人打他。”她顿了顿,像是在努力回忆和表达一个简单的逻辑,“阿母说过……要……心存善念。他眼睛……很好看,像星星。”最后一句她说得极其自然,补充道,“而且……他听我说话。”
“听你说话?”沈意声音拔高,一脸不可思议,“听你说什么?那些……那些星星月亮?”他觉得这理由简直荒谬透顶!
沈宙诗却认真地点点头:“嗯。他听。很认真。”她看向沈母,眼神清澈,“阿母,我……只是觉得他可怜。送点吃的,和他说说话……不行吗?”她脸上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像怕被大人责备的孩子。
这理由,简单、直接、甚至有点幼稚,却诡异地……符合她大病初愈后可能产生的、不谙世事般的“善心”和“倾诉欲”。尤其是“他听我说话”这一点,落在沈母耳中,结合女儿之前病中孤寂的样子,竟生出几分心酸。
沈母沉默了。她看着女儿依旧带着几分呆气的脸庞和那双清澈的眼睛,里面没有情愫,没有算计,只有一种近乎孩子气的“我觉得他可怜,我想对他好”。那份因流言而升起的尖锐忧虑,似乎被这过于简单直白的理由冲淡了些许。她叹了口气,伸手轻轻抚了抚沈宙诗的鬓角,声音带着浓浓的疲惫和无奈:
“伊儿,你心善是好的。只是……他是质子,身份特殊。你毕竟是闺阁女儿,总往那偏僻地方跑,于你名声有碍。”她看向沈意,“意儿,你也别去闹。此事……我自有主张。”她没有明确禁止,只是强调了“名声”和“身份特殊”,留下了回旋的余地。
沈意还想说什么,被沈母严厉的眼神制止了,只能愤愤地跺了跺脚,然后气呼呼地被沈母带了出去。
房间安静下来。沈宙诗脸上那点“委屈懵懂”瞬间褪去,恢复成平日的空白。她走到窗边,目光再次投向西苑的方向,手指无意识地敲着窗棂,如同在敲击无形的键盘。
西苑,破屋。
寒风卷着枯叶和断断续续、刻意压低的议论声,穿透破窗的缝隙,钻进这间沉寂的斗室。
“……真的!又去了!拎着食盒呢!”
“啧啧,这都第几回了?夫人也不管管?”
“管?大小姐那性子…唉,也是可怜,怕不是病糊涂了才…”
“可怜?我看是那质子装可怜!一个敌国弃子,竟敢攀扯府里的小姐!也不照照镜子!”
“就是!大小姐金枝玉叶,名声都要被这晦气东西带累坏了!”
“嘘!小声点……”
那些充满恶意和鄙夷的议论,像冰冷的污水,试图泼向他早已习惯的孤寂。承桑岚坐在窗边,面前摊着沈宙诗留下的那张星图,粗糙的炭迹在油灯下显得格外清晰。
他听到了。
每一个字都清晰入耳。
但承桑岚的脸上没有任何被羞辱的愤怒,也没有被非议的委屈。他那双清澈平静的眼底,只是瞬间涌起了深沉的……忧虑。
忧虑的不是自己身处流言蜚语的漩涡中心——他早已习惯这世间的恶意,他的心湖足够深,足以容纳这些污浊而不起波澜。
忧虑的是那个名字被反复提起的少女——沈伊。
忧虑的是她那双在讲述星空时会亮得惊人的眼睛。
忧虑的是她那份不谙世事、纯粹到近乎笨拙的善意。
忧虑的是这些无形的、带着剧毒的流言蜚语,会像冰冷的毒蛇,缠绕上她洁白无瑕的羽翼,玷污她的名声,刺痛她的心灵。
他不在意世人如何看他,但他无法容忍那些污秽的言语去伤害那个带给他星空和食物的少女。
承桑岚的手指轻轻抚过星图上那颗标注为“火(夜半东南红)”的星辰位置。这张图,是她留下的痕迹,是她那份纯粹热情的证明。他小心地将素笺叠好,动作轻柔而珍重,然后将其稳妥地收进怀里最贴近心口的内袋。仿佛这粗糙的纸张,能隔绝外界的一切寒冷与恶意,守护住这份来之不易的微光。
就在这时——
“笃笃笃。”
熟悉的、带着点犹豫的敲门声,在寂静的夜里响起。
承桑岚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立刻起身,快步走到门边,没有半分迟疑地拉开了门。
门外,寒风凛冽。沈宙诗裹在厚实的白裘里,小脸被风吹得有些发白,但那双眼睛依旧带着点雾蒙蒙的空茫,以及……一种纯粹的目的性。她手里果然又拎着一个温热的油纸包,散发出淡淡的食物香气。
“给你带的。”她像往常一样,没有任何寒暄,直接递了过来,声音轻软平静。
承桑岚的目光却第一时间落在了她被风吹乱的鬓角和有些发红的鼻尖上。他没有立刻去接油纸包,而是侧身让开门口,声音低沉温和,带着不容拒绝的关切:“外面风大,冷。先进来。”
沈宙诗点点头,很自然地走了进去。
承桑岚这才接过那温热的油纸包。指尖触碰到她微凉的指尖,那份暖意仿佛瞬间传遍了他全身,驱散了冬夜的寒气。他将油纸包放在桌上,转身去掩好那扇漏风的破门,试图将更多的寒冷隔绝在外。
屋内,油灯昏暗。沈宙诗已经在唯一的凳子上坐下,目光放空,似乎又在神游天外(或者计算星轨?)。
承桑岚没有立刻坐下。他站在桌边,看着那温热的油纸包,又看看安静坐在那里的沈宙诗,眼神复杂。那份因她到来而升起的暖意,很快又被更深沉的忧虑覆盖。
他沉默了片刻,终于还是开口,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小心翼翼的郑重:
“沈小姐……”
沈宙诗闻声抬眼看他,眼神带着询问。
承桑岚避开她过于清澈的目光,视线落在跳跃的灯焰上,声音低沉而平稳,却清晰地传递着他的担忧:
“近日……府中有些闲言碎语。”他没有具体描述那些恶毒的内容,只是陈述事实,“皆是因我之故。”
他看着沈宙诗,眼神温和却无比认真,说出了那句思虑再三的话:
“下次……不必再送了……你的好意,承桑岚铭记于心。”
这并非疏远,更非拒绝她的好意。
这是他深思熟虑后,唯一能想到、保护他免受流言的方式。
沈宙诗看着他,消化着他的话。她似乎只捕捉到了“不必再送”这个关键信息,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像是遇到了一个不太合理的程序指令。她随即用她那特有的、慢半拍又无比认真的语气回应道:
“要送的。你需要营养。”语气笃定,不容置疑。
她又补充了一句,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而且,我喜欢跟你说话。”(可能指聊天文?也可能包含其他?)
承桑岚:“……”
他看着她那双清澈见底、映着灯火的眼眸,里面没有半分对流言的恐惧,只有一种近乎固执的“我认为你需要”和“我想这么做”的纯粹逻辑。这份纯粹,像最温暖也最坚韧的光,瞬间刺破了他所有基于“保护”而筑起的理性藩篱。
那些准备好的、劝她远离的话,在她这简单直白的“要送”和“喜欢”面前,变得如此苍白无力。
他最终只是几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那叹息里没有无奈,只有一种被彻底打败的、混合着暖意与更深的担忧的复杂情感。他不再多言,只是低声说了一句:
“那……以后,请务必……更加小心。”
像是在叮嘱,也像是在请求。
“嗯。”沈宙诗用力点头,像是接受了这个附加条件,表情认真,“我会的。”
屋内再次安静下来。
一人沉默而立,眼中忧虑未散,心底暖流暗涌。
一人安静坐着,目光放空,仿佛又在规划着下一次“秘密补给”的路线。
寒风的呜咽被隔绝在门外,小小的破屋里,只有食物温热的香气和一种无声的、笨拙却坚定的暖意在静静流淌。
两颗星,在流言的阴影下短暂交汇。
一者心忧皎月蒙尘,甘愿隐入暗夜。
一者明澈如镜,只循本心之光,无畏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