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书阁 > 现言小说 > 纽扣 > 知音
换源:


       流言如跗骨之蛆,并未因沈母的暂时沉默而消停,反而在沉寂几日后,因沈宙诗又一次“小心翼翼”却仍被眼线捕捉到的西苑之行,再次甚嚣尘上,且传得愈发不堪入耳。

居安堂。

檀香袅袅,却驱不散室内的凝重。沈母端坐主位,面容比往日更显苍白憔悴,眉宇间锁着化不开的忧虑和一丝深沉的疲惫。她看着被管家引至堂下、躬身静立的承桑岚。

青年身姿挺拔如孤竹,即使穿着洗得发白的旧衣,身处这象征着权势和过往恩怨的地方,也未见半分瑟缩或谄媚。他低垂着眼帘,神情平静无波,仿佛周遭的华贵压抑与他无关,又仿佛早已习惯了这种审视。

“承桑公子。”沈母开口,声音带着久病的微哑,却努力维持着主母的庄重,“今日请你前来,是想问一问……小女伊儿,近日总往西苑去,叨扰公子清净了。”她措辞委婉,目光却锐利地审视着承桑岚。

承桑岚微微抬首,目光平静地迎向沈母,声音低沉而清晰:“沈夫人言重。是在下处境偏僻,若有唐突之处,该是在下向小姐致歉。沈小姐……只是心善。”他将“心善”二字,说得极其坦然。

沈母凝视着他那双清澈见底、毫无闪躲的眼睛,心中的疑虑并未完全消减,反而因这过分的坦荡而更加沉重。她沉默片刻,指尖在袖中微微蜷缩,终于触及了那个压在心底、沉甸甸的过往:

“伊儿她……懵懂无知,不知世事险恶,亦不知……前尘旧事。”沈母的声音艰涩起来,带着难以言喻的痛楚和愧疚,“她的父亲……沈识均将军……在离渊战场上……”她顿了顿,终究无法将那血腥的事实直接说出口,只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公子在离渊,可有至亲故旧……折损在那场战火之中?”

这句话,如同利刃,猝不及防地剖开了横亘在两个家族之间的血淋淋的伤痕。

堂下,承桑岚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低垂的眼睫遮住了瞬间翻涌的痛色。那深埋心底、从未与外人道的伤疤被骤然揭开,刺骨的寒意瞬间席卷全身。他沉默着,空气仿佛凝固。

沈母看着他瞬间绷紧的轮廓,心中的答案已明了大半,那沉重的愧疚感几乎要将她淹没。

然而,出乎沈母意料地,承桑岚并未暴怒,亦未哀泣。他只是缓缓地、更深地吸了一口气,再抬起头时,那双清澈的眼睛里,痛楚已被一种近乎悲悯的平静压下。他看着沈母,一字一句,清晰而沉稳地说道:

“战场之上,刀剑无眼。家父……为国捐躯,乃是军人宿命。”(他用“家父”二字,轻描淡写地带过了那个“很重要的亲人”,减轻了沈母的负罪感,也守护了自己的伤口。)

“家国仇恨,沉重如山。”他的目光坦然无惧,“但这山,不该、也不会压在一个不知情、且心存善念的女子身上。”

“沈小姐赤诚善良,待人以真。她对在下,只有怜悯与善意。”他语气笃定,像是在陈述一个不容置疑的事实。

“夫人所虑,无非小姐清誉与安危。”承桑岚微微躬身,姿态谦逊却自有风骨,“请夫人放心,在下虽为质子,亦知廉耻分寸。绝不会行那等毁人清誉、忘恩负义之事。”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沉了几分,带着一种郑重的恳请:“也请夫人……莫要将那战场旧事告知于沈小姐。不知者无罪。她……不必背负这些。”

话音落下,居安堂内一片死寂。檀香袅袅,却驱不散那弥漫在空气中的、沉重而震撼的宽恕与守护之意。沈母怔怔地看着堂下这个年轻的敌国质子,看着他眼中那份超越仇恨的清明与担当,看着他为了保护一个“仇人”之女而主动背负一切的决绝,只觉得胸口堵得发慌,眼眶竟微微发热。

这个孩子……他……

就在沈母心潮翻涌,几乎无法言语之际——

“阿母!”

一个裹着白裘的身影,像一道不合时宜的、执拗的光,猛地冲进了居安堂紧张凝滞的气氛中!

沈宙诗显然是听到了风声匆匆赶来。她的小脸因为疾走而泛着红晕,气息微喘,那双总是雾蒙蒙的眼睛此刻却带着前所未有的焦急和……坚定?她甚至没等通传,径直冲到沈母面前,张开双臂,以一种极其笨拙又无比决绝的姿态,挡在了承桑岚身前!

“阿母!”她看着沈母,眼神焦急,语速也比平时快了不少,带着点不容置疑的保护欲,“不要为难他!”她指向身后的承桑岚,语气斩钉截铁,“承桑岚是我在世间难得一遇的知音!”(沈宙诗也不知道为何会说出这句话。只是直到很久以后,在沈宙诗生活的时代,人世薄情,无人再似承桑岚。)

“知音”二字,清晰无比地回荡在寂静的堂内。

一直保持着平静姿态的承桑岚,在听到这两个字的瞬间,身体猛地一震!他倏然抬眸,难以置信地看向挡在自己身前的、那道纤细却异常坚定的背影。

知音?

这两个字,像带着某种温暖的力量,狠狠撞进了他冰封沉寂的心湖。那层平静无波的表面被骤然打破,一股汹涌的、陌生的热流从心脏深处奔涌而出,瞬间席卷四肢百骸!他垂在身侧的手指猛地攥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才勉强抑制住身体的微颤。他只能死死盯着那道雪白的、将他护在身后的背影,眼底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震惊、难以置信、巨大的冲击……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被全然接纳的温暖。

沈宙诗没注意到身后承桑岚的剧烈反应,她全部的注意力都在沈母身上。她看着母亲,努力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更加“懂事”和“有理有据”:

“阿母,是我自己要去找他的!不关他的事!”

“他……一个人在那里,很孤单。我只是……送点吃的,和他说说话。”

“我知道……我总去不好。”她微微低下头,声音轻了些,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承诺”感,“以后……我会很小心的!偷偷地去!不让别人发现!”

最后这句“偷偷地去”,她说得极其认真,仿佛在策划一场精密的秘密行动。

沈母眼眶发红,对知音两个字也有些许动容。她看着眼前这荒唐又令人心酸的一幕:自己纤弱的女儿,像个护崽的小兽般挡在敌国质子身前,口口声声说着“知音”,甚至保证要“偷偷地去”……而被她保护着的那个年轻人,此刻正低着头,看不清表情,但周身那股强烈压抑着的、近乎悲恸的震动,却让沈母这个过来人,看得分明。

再看看自己女儿那双清澈见底的执拗眼神,以及承桑岚方才那番光风霁月、宁愿自伤也护她周全的话语……

沈母只觉得满心疲惫和一种深沉的无力感。她长长地、无声地叹了口气,仿佛瞬间被抽干了所有力气。她疲惫地挥了挥手,声音带着浓浓的倦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妥协与……怜惜?

“罢了……罢了……”她闭上眼,揉了揉眉心,最终只是无力地说道,“伊儿,你……要懂得分寸。承桑公子……”她看向依旧低着头的承桑岚,语气复杂,“也请你……记住今日所言。”

这便是默许了。带着深深的无奈和对女儿意志的无力抵抗,以及对那个年轻质子那份超然品格的……一丝敬重?

沈宙诗闻言,眼中瞬间迸发出光彩,仿佛任务达成了最高评价!她立刻转身,对着承桑岚,露出了一个完成重大使命后的、略显僵硬却无比真诚的笑容:“好了,没事了!”

承桑岚缓缓抬起头。他的脸色似乎比刚才更苍白了些许,但那双眼睛,却如同被水洗过一般,清澈得惊人,深处仿佛有星辰碎裂又重组的璀璨光芒在涌动。他看着沈宙诗那纯粹欢喜的笑容,看着她眼中毫无保留的“保护了他”的满足感……

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只化作一个极其轻微、却仿佛用尽全身力气的点头。

“嗯。”

他不敢开口,怕泄露了声音里那无法抑制的颤抖。

沈宙诗见他点头,更高兴了,转头对沈母乖巧地说:“阿母,那……我们走了?”说着,竟很自然地伸手,轻轻拉了拉承桑岚的衣袖(动作自然得像在手术室招呼同事),示意他一起离开。

承桑岚的身体再次僵硬了一瞬,衣袖下被她触碰的地方仿佛烙铁般滚烫。他几乎是屏住了呼吸,顺从地(或者说被这巨大的冲击震得有些茫然)跟着那道雪白的身影,一步一步,走出了这间刚刚见证了他内心巨大风暴的居安堂。

门外寒风凛冽。

沈宙诗裹紧白裘,步伐轻快。

承桑岚跟在她身后一步之遥的地方,沉默地走着。

他低垂着眼帘,看着前方少女被风吹拂起的几缕乌发,看着那纯净无瑕的白色背影。

胸腔里那颗沉寂了太久的心脏,此刻正以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疼痛的力度,疯狂地搏动着。

知音。

这个于他而言,遥远得如同天际星辰的词汇,此刻,正被那个离奇又执拗的少女,牢牢地、笨拙地、却又无比坚定地……刻印在了他荒芜的生命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