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先生的话,像裹着天鹅绒的匕首,温柔地抵在了云锦记的命门上。
前有孙家虎视眈眈,断粮绝源;后有锦绣阁这等庞然大物,看似伸出橄榄枝,实则是要抽骨吸髓,买断她安身立命的根本!
店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张师傅手中正摩挲着的一枚光滑的木质梭子,“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滚到了柜台底下,他却浑然未觉。翠珠的脸色瞬间惨白如纸,下意识地死死攥紧了沈千计的袖角,指甲掐进了自己的掌心,却感觉不到一丝疼痛,只有一种冰冷的、令人窒息的绝望,从脚底蔓延至头顶。连最跳脱的阿贵,也像被抽走了脊梁骨,蔫头耷脑地缩在角落,眼中充满了对强大力量最原始的恐惧。
沉重的绝望,如同乌云压顶,几乎要将这间刚刚焕发生机的小店彻底压垮。
沈千计的心沉到了谷底,指尖冰凉,但越是如此,她的大脑反而越发明晰冷静得像一块冰。无数数据在她脑中疯狂闪动、碰撞:库存余丝仅够三日,高价收丝成本激增70%,锦绣阁意图不明,府尹夫人是唯一变量…生存概率急速下跌至红线以下。
不能慌。慌就输了。
她面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恍然和感激,微微屈膝:“原来文先生与贵主是这般替小女子着想,此等维护之意,沈某…感激涕零。”她语气诚恳,仿佛真的被对方“好意”打动。
文先生嘴角噙着淡淡的笑意,似乎早已预料到她的“识时务”。
然而,沈千计话锋悄然一转,带着几分不谙世事的困惑与天真:“只是…文先生,请恕小女子愚钝。若将图样技艺尽数卖断,云锦记便失了立身之本,与关门歇业何异?届时,孙家之困虽解,可我沈千计与这一店伙计,又该何以维生?莫非…贵主另有安排?”她睁着一双清澈却锐利的眼,仿佛真的在虚心求教一个两全其美之法。
以退为进,将难题抛回给对方!
文先生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霾。他没想到这女子如此难缠,竟不按常理出牌,直接将最残酷的现实剥开。他沉吟片刻,语气依旧温和,却带上了几分不容置疑的意味:“沈东家多虑了。届时,我家主人自有厚赠,足以保你一世衣食无忧。至于这些伙计…天下之大,何处不能谋生?”言语间,已将云锦记众人的命运轻描淡写地定了性。
“厚赠”?“一世衣食无忧”?
沈千计心中冷笑。这饼画得太大太虚,更像是一剂裹着蜜糖的毒药。真到了那时,是衣食无忧,还是“被”无忧,就全由别人说了算了。
她垂下眼帘,似在艰难权衡,良久,才抬起头,眼中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的倔强与孤注一掷:“文先生,非是沈某不识抬举。实因…实因我已应下府尹夫人,不日便将最新图样呈送过目。若此时骤然卖断,岂非对夫人失信?夫人若问起,沈某万死难辞其咎。不若…待面见夫人之后,再议此事?届时,或许还能为贵主在夫人面前美言几句?”
拉虎皮,扯大旗!将府尹夫人这面尚未完全竖起的旗帜,提前舞得猎猎作响!
这是她手中最后,也是唯一一张能暂时唬住人的牌!
果然,文先生闻言,瞳孔几不可察地微微一缩。他仔细审视着沈千计,似乎在判断她话语的真伪。府尹夫人…这确实是个棘手的变数。若此事为真,强行逼迫,确实可能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他脸上的笑容淡了些,多了几分审慎:“哦?沈东家竟与李夫人有约?不知约定何时?”
“就在三日后。”沈千计面不改色心不跳,语气笃定。她必须争取到这几天宝贵的时间!
文先生沉吟片刻,忽然又笑了,只是那笑意未达眼底:“既如此,鄙人便不多打扰了。三日后,鄙人再来聆听佳音。”他顿了顿,似不经意地补充道,语气温和却带着一丝冰冷的敲打:“说来也巧,我家主人前日刚与李大人一同赏过雪梅。但愿沈东家…莫要让我家主人空等一场才好。”
轻轻一点,暗示对方背景深不可测,将女主的“虚张声势”瞬间置于更危险的悬崖边缘!
送走这尊笑面佛,店铺内死一般的寂静。一阵穿堂风猛地灌入,吹得柜台上的油灯灯苗剧烈摇晃,险些熄灭,映得每个人脸上都阴晴不定。
翠珠腿一软,几乎瘫坐在地,带着哭腔:“小姐…他们…他们比孙家还可怕…”
张师傅重重叹了口气,满是皱纹的脸上写满了绝望:“小姐,这…这是前有狼后有虎啊…我们…我们…”
沈千计站在原地,背影纤细却挺得笔直。她缓缓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这冰冷而压抑的空气。
再睁眼时,眸中已是一片破釜沉舟的锐芒!
“怕什么?”她的声音清冷,却像一道划破黑暗的闪电,“狼要咬断我们的喉咙,虎要抽走我们的筋骨!横竖都是死,还有什么可怕的?”
她猛地转身,目光如炬,扫过众人:“他们越是这样逼我们,就越证明我们手里的东西值钱!证明我们走的路是对的!证明他们怕了!”
“阿贵!”
“小…小的在!”
“孙家能封锁村镇,封锁不了所有人的嘴和贪念!”沈千计语速极快,带着一种狠绝的意味,“你立刻再去桑林铺!去找那个最贪财、家里等着钱救急、被孙家压价最狠的丝户!告诉他,他家的丝,无论多少,我云锦记全要了!价格,比市面高三成!现银结算!但有一个条件——”
她目光冰冷:“让他必须连夜悄悄把丝送出来,送到城西土地庙后的破屋里!告诉他,若走漏半点风声,这生意立刻作罢,他一文钱也别想多拿!”
风险转嫁,重利诱之!非常时期,行非常之法!
阿贵眼睛猛地亮了,但又迟疑道:“东家,三成…这成本…”
“成本再高,也比死了强!”沈千计斩钉截铁,“快去!记住,安全第一!若事不可为,立刻撤回,钱照赏!”
“是!”阿贵被她的决绝感染,一咬牙,再次冲了出去。
“张师傅!”
“老朽在!”
“改良织机进度如何?”
“回小姐,第一台已改好,效率大增!第二台今晚便能完工!”
“好!”沈千计眼中终于闪过一丝亮光,“立刻用库中最好的余丝,集中所有人力,优先织造那批‘山川纹’!不必多,只要三匹!但务必精益求精,要的是顶尖的品相,一匹便能惊艳四座的那种!这是我们能否见到李夫人,能否扛过这三天的关键!”
“翠珠!”
“奴婢在!”
“准备拜帖和样品锦盒,要快,要精致!今夜务必备好!”
“是!”
众人领命,如同被注入了一剂强心针,再次疯狂地忙碌起来。虽然前路依旧渺茫,但东家那毫不退缩的狠劲与清晰的指令,给了他们拼死一搏的方向和勇气。
沈千计走到柜台边,摊开账本。账面数字依旧难看,但她手中的炭笔却稳如磐石。
她飞快地计算着:高价收丝的成本、织造新品的投入、可能的回报、锦绣阁的威胁、孙家的封锁、三日的期限……无数变量在她脑中交织、碰撞、演算。
结论:风险极高,成功率未知。但放弃,成功率=0%。行动,是唯一生路。
她深吸一口气,在账本空白处,用力写下两个大字:
【破局】。
笔锋锐利,几乎要透纸背。
她的目光落在刚刚织出的那匹‘山川纹’上,月光般的丝线上,冷冽的线条仿佛勾勒的不是山峦,而是她下一步的、险之又险的棋局。
窗外,夕阳彻底沉入地平线,黑暗吞噬了最后一丝光亮。
夜,来了。
但云锦记内,灯火通明,一场与时间赛跑、与命运搏杀的战争,才刚刚进入最惨烈的阶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