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秘密,如同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刘海中的天灵盖上,颅腔内瞬间一片嗡鸣。
这件事,是他刘海中这辈子唯一的污点,是他午夜梦回时最深沉的恐惧。
那段记忆的碎片,带着金属的腥味和冷汗的黏腻,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
当年他为了从一级锻工升二级,猪油蒙了心,趁着夜色,偷了车间那批从苏联进口、金贵无比的铬钼钢,准备给那位能一言定他前程的主任送去。
可礼没送到,人却被主任的死对头逮个正着。
眼看就要被戴上高帽游街,然后送去大西北的劳改农场啃窝窝头,是他!是江建军的父亲,江卫国!
那个全车间公认的老好人,那个技术无人能及的大牛,就看在多年邻居的情分上,把自己关在车间里,熬了两个通天通宵。
硬是用一套自己琢磨出的全新淬火工艺,攻克了厂里一个悬而未决的技术难题,为厂里挽回的损失,远远超过了他偷的那点材料。
功过相抵。
事情就这么被压了下去。
江卫国当时只对他说了一句话:“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烂在肚子里。”
刘海中以为,随着江卫国那短命鬼的意外横死,这个秘密就已经被彻底带进了坟墓。
他万万没有想到!
江建军!这个他眼中的废物,竟然知道了!
一股冰冷的寒意从尾椎骨窜起,顺着脊柱爬上后颈,炸开一片鸡皮疙瘩。他身上的确良衬衫,瞬间被冷汗浸透,黏糊糊地贴在后背上。
他正在竞选车间主任的节骨眼上!
这件事一旦被捅出去,别说升官,他现在这个副主任的位子都得被撸掉!开除!绝对是立刻开除!
“建……建军……”
刘海中的嗓子眼像是被砂砾堵住了,发出的声音干涩而尖锐。他脸上那点因肥胖而常年泛着的油光和血色,褪得一干二净,只剩下死人般的惨白。
刚才那副官僚的嘴脸,那份居高临下的嚣张,荡然无存。
“有话好说,有话好说!来,快,进屋里说!”
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扑了过去,一把抓住江建军的胳膊,那力道大得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唯一的浮木。他连拖带拽,将江建军从堂屋拉进了里间的卧室。
“砰!”
房门被他用后脚跟猛地一勾,重重关上,隔绝了外界的一切。
“建军啊,你看……咱们两家是几十年的老邻居了,你爸……你爸更是我的老大哥,我……”
刘海中语无伦次,搓着手,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二大爷,您不用说了。”
江建军打断了他,脸上的表情依旧是那副被生活压垮的颓丧,仿佛刚才那句石破天惊的话,只是随口一提。
“我就是家里实在揭不开锅了。我那两个弟妹,都快饿死了。”
他低着头,视线落在自己那双开裂的旧布鞋上,声音里充满了令人信服的“无奈”。
“我不想提以前的事,我只想让他们活下去。”
刘海中是什么人?在厂里斗了半辈子,早就成了人精。
他脑子里的那根弦猛地一跳,瞬间就咂摸出味儿来了。
这是要封口费!
他非但没有愤怒,反而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能用钱解决的问题,就不是问题!
“我懂,我懂!”
刘海中连连点头,头点的频率快得惊人。
“建军你放心,你弟弟妹妹的工作,包在我身上!明天,明天我就去跟人事科打招呼,让他们去厂里报到!至于钱……你需要多少?”
“我也不多要,就三百块。”
江建军缓缓伸出三根被油污和灰尘染得看不出本色的手指,动作显得有些“小心翼翼”。
三百块!
这三个字像三根钢针,狠狠扎在刘海中的心口上。
他浑身的肥肉都跟着一哆嗦!
这几乎是他大半年的工资!是他攒着准备给儿子刘光齐结婚用的老婆本!
可一想到那个秘密暴露的恐怖后果,一想到自己即将到手的车间主任宝座,他心头的剧痛瞬间就被无边的恐惧所淹没。
他咬碎了后槽牙,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
“给!”
他蹲下身,从那张老旧的木床底下,摸索着抠出一个沉甸甸的铁盒子。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沓沓用皮筋捆着的钞票,散发着一股陈旧的霉味。
他的手指哆哆嗦嗦,一张,两张……像是从自己身上往下割肉一般,数出了三十张大团结。
“建军,钱你拿着。以前的事……”
他的眼神里带着祈求和警告。
“二大爷您放心。”
江建军接过那沓还带着刘海中体温的钱,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感激”的笑容,这让刘海中紧绷的神经稍微松弛了一些。
“我这人嘴严。”
江建军把钱揣进怀里,动作有些笨拙。
“就是……我怕我拿着这钱,心里不踏实。要不,我给您立个字据吧,就当是我跟您借的,以后我肯定还!”
立字据?
刘海中彻底愣住了,大脑有那么一瞬间的空白。
紧接着,一股狂喜的情绪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
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蠢!
这个江建军,真是蠢到家了!
只要立了借条,这三百块钱的性质就彻底变了!从封口费变成了私人借贷!
到时候,这张借条就是悬在他江建军头顶的利剑,自己随时可以拿着它去派出所告他敲诈勒索!
主动权,就又回到了自己手上!
“好,好!还是建军你实诚!”
刘海中激动得脸上的肥肉都在颤抖,连忙转身从抽屉里翻出纸和笔,那副急不可耐的样子,生怕江建军下一秒就会反悔。
江建军接过纸笔,趴在卧室那张唯一的破桌子上,借着昏暗的灯光,一笔一划地,“认认真真”地写了起来。
笔尖划过粗糙纸面的沙沙声,在刘海中听来,是如此的悦耳。
写好后,江建军将那张纸递了过来。
“二大爷,您看。”
刘海中激动地一把抢过,心思全在如何拿捏江建军的狂喜之中,眼神慌乱地一扫,只确认了上面“叁佰圆整”的金额和“借条”两个大字,便再也按捺不住。
他抓起笔,龙飞凤凤舞地签上了自己的大名,又抓过桌上的印泥盒,用拇指重重地蘸了红泥,狠狠地按在了自己的名字上!
一个鲜红的手印,烙印纸上。
江建军将那张签了字的“借条”小心翼翼地对折,再对折,郑重地揣进最贴身的口袋里。
他抬起头,对着刘海中露出了一个无比灿烂的笑容,那笑容干净又纯粹,不带一丝杂质。
“谢谢二大爷,那我先走了。”
说完,他转身,拉开门,毫不拖泥带水地离开了刘家。
刘海中看着他离去的背影,长长地呼出一口浊气,整个人都瘫软在了椅子上。
随即,他脸上那副劫后余生的表情,慢慢被一种阴狠和得意的笑容所取代。
江建军啊江建军,你还是太嫩了!
等老子当上了主任,看我怎么炮制你!一个敲诈勒索的罪名,足够让你在牢里把底坐穿!
他却不知道。
他更不可能知道。
江建军怀里那张被他体温捂热的纸上,用黑色的墨水,清清楚楚地写着:
“今‘借到’刘海中同志‘赞助款’叁佰圆整,用于解决其子刘光齐顶替名额上大学后,造成的江家家庭困难问题。”
落款人:江建军。
见证人、赞助人:刘海中(签名、手印)。
这哪里是借条?
这分明是他刘海中,亲手签下的、通往地狱的判决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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