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的空气有些沉闷，混杂着老旧家具的木头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霉气。
刘海中稳稳地坐在那张油光锃亮的八仙桌主位上，脊梁挺得笔直，下巴微微扬起，眼神从眼皮底下透出来，带着审视的意味。
桌上，只有他自己面前摆着一个盖碗茶杯，青花瓷的杯盖下，正悠悠地冒着热气。
江建军，则像一根木桩，杵在桌子旁，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
这姿态，不是邻里谈话，是官老爷在过堂。
“建军啊。”
刘海中终于开了金口，他端起茶碗，用杯盖不紧不慢地撇去浮沫，发出“刺啦”一声轻响。这个动作，他做得极有派头，仿佛是在拖延时间，享受着掌控一切的快感。
“你能迷途知返，主动撤销申诉，我很欣慰。”
他呷了一口滚烫的茶水，舒坦地眯了眯眼，这才将目光重新落在江建军身上。
“这说明你还是个识时务的人。年轻人嘛，犯点糊涂很正常，知错能改，就是好同志。”
他这番话，说得冠冕堂皇，每一个字都透着高高在上的“宽宏大量”。
江建军低着头，只露出发旋，看不清表情，只是肩膀微微塌着，一副被生活压垮了的颓丧模样。
刘海中很满意这种效果。
他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至于你弟妹的工作，这个事，不是不可以谈。这样吧，你先写一份保证书。”
保证书？
江建军垂下的眼帘里，寒光一闪而逝。
“保证以后，绝不再为任何事情无理取闹，要安分守己，要团结邻里，要拥护厂里的领导决定。”刘海中一字一顿，像是在宣读判决，“你写好了，签了字，按上手印，我呢，就帮你去跟厂里说说情。你知道的，我在厂里说话，还是有几分分量的。”
这是要把他最后一点反抗的可能，都用白纸黑字彻底钉死！
一旦签了这份东西，就等于亲手给自己戴上了枷锁。以后别说反抗，只要稍有异动，刘海中就能拿着这份“保证书”，给他扣上一个“出尔反尔，思想顽固”的大帽子。
好毒的计策！
江建军的内心冷到了极点，脸上却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声音沙哑地应着：“是，是是……都听二大爷的安排。”
他这副被彻底驯服的奴才相，让刘海中心中最后一点警惕也烟消云散。
废物终究是废物，稍微给点压力，骨头就软了。
刘海中的心情顿时变得无比舒畅，他甚至已经开始畅想，等江建军写了保证书，他家那两间宽敞向阳的大瓦房，还不是自己一句话的事？到时候，让光天住一间，自己再把另一间改成书房，那才叫气派！
就在他美滋滋地盘算着未来，沉浸在即将大权在握的幻想中时，那个一直低着头的江建军，却仿佛是自言自语般，用一种极轻的、飘忽的声音，说出了一句话。
一句让他灵魂都为之冻结的话。
“二大爷，说起来，我爹临走前，还一直念叨您呢。”
声音不大，却像一根钢针，瞬间刺破了刘海中所有的美梦。
“哦？”
刘海中脸上的得意笑容一僵，愣住了。
“念叨我什么？”
江建军缓缓抬起了头。
他的脸上，不再是那副唯唯诺诺的奴才相，而是一种极其古怪的憨厚。那表情，像是在努力追忆着什么重要的往事，眼神里甚至还带着几分属于晚辈的淳朴。
“他跟我说啊……”
江建军的语速很慢，每一个字都咬得清晰无比，像是在敲打着某种看不见的鼓点。
“几年前，您为了从一级锻工升二级，好像……”
他故意在这里停顿了一下，似乎是在斟酌用词。
“……好像是偷拿了车间一批贵重的金属材料，想去给领导送礼。”
“偷”这个字，像一颗子弹，精准地射进了刘海中的耳膜。
“轰”的一声！
刘海中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
他手里的盖碗茶“哐当”一声落在桌上，滚烫的茶水溅出来，烫得他手背一片通红，他却毫无知觉。眼前的一切都消失了，只剩下江建军那张憨厚却又无比清晰的脸。
江建军仿佛没有看到他那瞬间煞白的脸色，以及那双因为恐惧而骤然收缩的瞳孔。
他继续用那种追忆的、不带任何情绪的语调，自顾自地往下说。
“不过后来，事情好像是败露了。”
“是我爹，看在老邻居的面子上，不忍心看您出事，就连着熬了好几个通宵，硬是用自己的技术成果，帮厂里挽回了损失，这才把您那事给填平了，保住了您。”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重锤，狠狠地砸在刘海中心脏最脆弱的地方。
当年的恐惧、屈辱、后怕，那些被他用尽力气死死压在记忆最深处的画面，此刻被江建军三言两语，血淋淋地翻了出来！
江建军还在说。
“我爹说啊，这件事，他当年还留了个记录，本来是想以后当个笑话跟您说的。没想到……唉……”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那声叹息，在死寂的屋子里，显得格外刺耳。
说完，他便不再言语，只是静静地看着刘海中，仔仔细细地观察着他脸上那精彩纷呈的表情。
从志得意满，到错愕不解。
从惊疑不定，到悚然惊恐。
最后，所有的血色都从那张肥胖的脸上褪去，化为一片死灰般的煞白！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都发不出来。
成了！
江建军的心，在这一刻稳如磐石。
他赌对了！
原身的记忆里，关于这件事，只是一个模糊的、破碎的片段。是他父亲某次醉酒后，无意中泄露的一两句牢骚。
是真是假，细节如何，他一概不知。
今天，他就是用这个未经证实的“秘密”，来诈刘海中这条盘踞在院里多年的老狐狸！
这是一场豪赌！
赌输了，他将万劫不复。
而现在，看着刘海中那副魂飞魄散、如丧考妣的模样，他知道，这个秘密，是真的！
而且，是足以要了刘海中政治生命的老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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