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厂长张万年的家,坐落在距离轧钢厂家属大院约莫一里地的一条静巷里。
独门独院,青砖灰瓦。
院墙角落里种着几株腊梅,虽未到花期,但那股子幽静清寂的气息,已然将大杂院的喧嚣与嘈杂,彻底隔绝在外。
这里是另一个世界。
江建军站在门前,调整了一下呼吸,胸腔里那股因复仇而翻涌的灼热气息被他强行压下。
他知道,接下来要见的这个人,将是他能否撬动刘海中这棵大树的唯一支点。
屋门被一个精干的年轻人拉开,想必是张万年的秘书。他没有多言,只是侧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眼神在江建军身上停留了一瞬,带着审视与好奇。
江建军迈步而入。
屋内的陈设简单却考究,一套油光锃亮的楠木桌椅,墙上挂着一幅山水字画,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墨香与茶香。
张万年正坐在主位上,手里端着一个紫砂茶壶,正在慢条斯理地冲泡着功夫茶。
他看上去五十岁上下,面容清癯,眼神却锐利有神,太阳穴微微鼓起,显然是个精气神都极为饱满的人。
他没有起身,只是抬眼看了江建军一下,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坐。”
一个字,沉稳,有力。
江建军依言坐下,脊背挺得笔直。
张万年亲自将一杯冒着袅袅热气的茶水,推到江建军面前的桌上,瓷杯与桌面碰撞,发出一声清脆的轻响。
“小江同志,我就不跟你绕弯子了。”
张万年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地敲在江建军的耳膜上。
“你和刘海中的恩怨,我略有耳闻。今天下午在厂门口那一场,做得不错。”
他端起自己的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
“手腕很硬,我只有两个字。”
他顿了顿,目光如炬,直视着江建军。
“佩服。”
江建军的心脏猛地一跳。
他清楚,这不是单纯的夸奖,而是试探,是评估。
现在,是展示自己全部价值的时刻。
他没有碰那杯茶,从始至终,他的目光都没有离开过张万年的脸。
他也毫不藏拙,右手探入怀中,摸到了那两张被体温捂热的纸片。
那是他所有希望的载体,也是足以将刘海中送入地狱的催命符。
他的动作不快,甚至有些刻意的缓慢,让整个过程充满了仪式感。
啪。
第一张借条被他拍在了桌面上。
纸张与坚硬的楠木桌面撞击,发出的声音在这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响亮。
三百元。
紧接着,是第二张。
啪。
五百元。
两张薄薄的纸片,一前一后,静静地躺在茶杯旁边,上面的墨迹仿佛蕴含着千钧之力,压得空气都沉重了几分。
张万年的瞳孔,瞬间收缩。
他的呼吸停滞了一秒。
“张厂长,这不仅仅是钱的事。”
江建军开口了,声音里压抑着火山般的怒火与冰川般的冷静。
他的眼神变得锋利,仿佛能穿透人心。
他将那段被尘封的、浸满血泪的往事,一个字一个字地,从喉咙里挤了出来。
“三个月前,轧钢厂接到清华大学的特招通知,有一个保送名额。这个名额,本该是我的。”
“刘海中,时任车间主任,以‘关心下属’为名,找到了我父亲。他说,这个名额竞争激烈,需要上下打点,需要钱。”
“我父亲信了。他拿出了家里所有的积蓄,又东拼西凑,凑了三百块钱,交给了刘海中。这张借条,就是刘海中亲手所写,言明是为我上大学‘暂借’的活动经费。”
江建军的手指,重重地点在了那张三百元的借条上,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张万年的脸色,已经沉了下去。
江建军没有停,他继续说了下去,声音越来越冷。
“钱给了,名额却迟迟没有消息。我父亲去问,刘海中又说,有人在背后使坏,需要更大一笔钱才能摆平。这一次,是五百块。”
“五百块,在当时是什么概念,您比我清楚。那几乎是一个普通工人家庭不吃不喝好几年的全部收入。为了我的前途,我父亲借遍了所有亲友,甚至背上了高利贷,才凑齐了这笔钱。”
“这张五百块的借条,就是铁证!”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无尽的恨意。
“可我们等来的,不是录取通知书,而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阴谋!刘海中收了钱,转头就将所有伪造好的材料,递交了上去。他把我所有的荣誉、成绩、档案,全部安在了他那个废物儿子刘光齐的头上!”
“从头到尾,他都在骗我们!他利用我父亲的爱子之心,榨干了我们家最后一滴血,然后,用我们家的血汗钱,为他儿子铺就了一条通往清华的阳关大道!”
江建军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双眼已经变得通红。
他没有说谎,这些细节,都是原身在无数个不眠之夜,一次次复盘,一点点拼凑出来的真相。每一个环节,每一个可能经手的人,都在他的脑海里过了千百遍。
张万年听得心头发紧,脸色也越来越凝重。
他知道刘海中贪婪无度,手脚不干净,却万万没想到,他竟然敢做出如此胆大包天、足以枪毙的恶行!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贪腐,这是在国法和党纪的底线上疯狂践踏!
“这些,你都有证据?”
张万年的声音变得沙哑,他死死盯着江建军,仿佛要确认这不是一个年轻人的冲动臆想。
“这张三百块的借条,就是他亲手签下的罪证!”
江建军一字一顿,声音冷得像冰。
“上面的日期,比厂里公示名额的时间早了整整半个月!他凭什么提前知道需要‘活动经费’?他又有什么资格收取这笔钱?”
“至于其他的证据链,比如当初经手档案的科员,比如伪造材料的笔迹鉴定,比如刘光齐那根本经不起推敲的所谓‘优异成绩’……只要厂里肯成立调查组,顺着这条线索往下查,顺藤摸瓜,他一个都跑不掉!”
逻辑清晰,条理严密,每一个字都像一颗钉子,死死地钉进了刘海中棺材板里。
张万年看着桌上那两张泛黄的借条,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贪婪的兴奋光芒。
扳倒刘海中这个死对头,这个在厂里盘根错节、处处与自己作对的毒瘤的机会,就在眼前!
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压下心中的波澜,重新审视着眼前的年轻人。
这是一个复仇者,更是一个完美的合作者。
“小江同志,你想要什么?”
他看着江建军,直接问道。
这是一个聪明人之间,心照不宣的对话。
江建军等的就是这句话。
他身体微微前倾,整个人的气势在这一刻攀升到了顶点,他盯着张万年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说道:
“张厂长,我愿意将所有证据,以及扳倒刘海中的主导权,全部交给您!”
“我不要钱。”
“也不要官。”
“我只要一样东西!”
“什么?”张万年的呼吸也跟着急促起来。
“拿回本该属于我的一切!”
江建军的声音铿锵有力,掷地有声,在房间里回荡。
“我父亲,江卫国,是咱们轧钢厂曾经的八级锻工!因为刘海中的陷害,被安上‘技术事故’的莫须有罪名,屈辱开除!”
“我要厂里为我父亲恢复名誉!洗刷掉泼在他身上的所有脏水!”
“并且,按照国家政策,由我顶替他的正式编制,进入轧钢厂!”
他的要求,合情、合理!
他的语气,却充满了不容置疑的魄力!
张万年看着眼前这个眼神坚毅、目标明确的年轻人,心中涌起了滔天的欣赏!
好小子!
不为钱财所动,不被权力所惑,只为洗刷父辈的冤屈,只为拿回家族的荣耀!
这样的人,有情,有义,更有雷霆手段!
这笔投资,绝对值得!
“好!”
张万年猛地一拍桌子,那厚重的楠木桌面发出一声巨响,震得茶杯都跳了起来。
他豁然起身,高大的身躯带着一股强大的压迫感,对着江建军,郑重地伸出了自己的右手。
“我答应你!”
“只要你能帮我扳倒刘海中,你父亲的编制,我亲自去人事科给你办回来!”
“一言为定!”
江建军也猛地站起身,毫不示弱地迎上张万年的目光,紧紧地握住了那只伸向自己的、充满了力量的大手。
一场决定了无数人命运的交易,就在这间幽静的屋子里,就此达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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