督察局,罗毅。
这三个字像一块冰,瞬间浇灭了赵刚心头的火热。
他不是没跟督察局的人打过交道。那是一群不看功劳,只看程序,不问结果,只问规矩的人。
他们的工作就是找出你工作中的“不规范”,然后记录在案。
派这样的人来颁奖,本身就是一种警告。
三天后,一辆军用吉普准时停在了厂门口。
车上只下来两个人,为首的正是罗毅。
他约莫四十岁年纪,身材干瘦,面容严肃,一身笔挺的军装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褶皱,眼神像手术刀一样冰冷而精准。
没有寒暄,没有客套。
在简单的接待室里,罗毅打开公文包,直接宣读了嘉奖令。
他的声音平铺直叙,没有一丝一毫的感情起伏,仿佛念的不是一份足以让整个军工系统震动的特等功嘉奖,而是一份平平无奇的行政通知。
原本挤在门口,准备欢呼的工人们面面相觑,脸上的喜悦和激动,在罗毅冰冷的声音中一点点冷却、消散,最后只剩下茫然和不解。
宣读完毕,罗毅将奖章和证书像递交物证一样放在桌上,然后目光转向陈致远。
“陈致远同志,请跟我来一下,有些情况需要跟你单独谈谈。”
赵刚的眉头瞬间拧成了疙瘩,他刚要开口,却被陈致远用眼神制止了。
陈致远平静地站起身,跟着罗毅走进了自己的办公室。
门关上的那一刻,赵刚已经坐不住了,他烦躁地在走廊里来回踱步,心里那股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
办公室里,罗毅没有坐,他只是环视了一圈,目光在那些画满了复杂公式和草图的纸张上停留了片刻。
“陈致远同志。”
他转过身,开门见山,“上级对你的技术能力非常肯定,这次的嘉奖就是证明。”
他话锋一转,语气也随之变得严厉。
“但是,肯定不代表放任。我们接到一些反映,说你在红星厂的工作中,存在一些不太好的苗头。”
陈致远静静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搞技术,要脚踏实地,更要懂得依靠组织,依靠集体。”
罗毅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力,“不能搞个人英雄主义,更不能因为取得了一点成绩,就骄傲自满,好大喜功。”
他走到陈致远面前,目光锐利。
“红星厂是一个整体,所有的技术成果,都是集体智慧的结晶。你作为厂长,要做的,是团结所有技术人员,而不是把功劳都揽在自己一个人身上。”
“上级希望你摆正自己的位置,配合厂里的其他同志,遵守流程,按照规矩办事。不要再出现绕过组织,搞‘技术独裁’的情况。”
句句都是敲打,字字都是警告。
这番话,根本不是对一个功臣的谈话,而是对一个犯了错误的下属的训诫。
陈致远终于开口,声音平静无波:“我的目标,只是让前线的战士,能用上最好的武器。”
“这是每个军工人的目标。”
罗毅冷冷地打断他,“但这不能成为你无视纪律和程序的理由。希望你能明白,个人能力再强,也必须服从于组织。你好自为之。”
说完,他不再多看陈致远一眼,转身推门而出,带着他的助手,坐上吉普车,绝尘而去。
从头到尾,没有一句祝贺,没有一丝温度。
赵刚看到罗毅离开,立刻冲进了办公室。
他只见陈致远正站在桌前,默默地将那枚特等功奖章和证书收进了抽屉,然后拿起一张炮闩结构图,重新投入到工作中,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
“他跟你说什么了?”赵刚的声音有些发紧。
陈致远头也没抬:“没什么,一些工作上的提醒。”
“放屁!”
赵刚一把抢过他手里的图纸,重重拍在桌上,双眼因愤怒而布满血丝,“老子跟督察局那帮孙子打了十年交道!他们撅个屁股我就知道他们拉什么屎!他是不是跟你说什么‘个人英雄主义’‘好大喜功’了?”
陈致远沉默了。
这沉默,就是最好的回答。
“他妈的!”
赵刚的怒火瞬间爆炸,他一脚踹在桌腿上,发出巨大的响声,“欺人太甚!欺人太甚!”
他像一头被激怒的狮子,在办公室里来回暴走。
“致远!你豁出命去搞技术,不是为了让他们这么糟践的!战士们在前面流血,你们在后面流汗,凭什么还要受这种鸟气?”
“这是在寒同志们的心!这是在往咱们自己的脊梁骨上捅刀子!”
赵刚猛地停住脚步,死死盯着陈致远:“不行!这事没完!老子今天非要讨个说法!我倒要看看,是谁在背后捅我们刀子!”
他怒吼着冲出办公室,直奔厂里的保密电话室,一把推开通讯员,亲自接通了通往总部的专线。
电话接通,赵刚压抑着怒火,用最直接的语言质问罗毅前来“谈话”的依据是什么。
电话那头的声音沉默了许久,似乎也没想到赵刚的反应会如此激烈。
在赵刚几乎要摔电话的咆哮声中,对方终于透露了一点信息。
“赵刚同志,你冷静一点。罗毅同志也是按章程办事。我们收到了总参和工业部联合考察组的正式报告,报告里提到,陈致远同志存在一些……嗯,作风问题。”
“什么狗屁作风问题?”赵刚吼道。
“报告里说……”
电话那头的声音有些犹豫,“说他独断专行,排挤厂里的老技术员,将工厂的技术成果据为己有,搞一言堂……”
“轰!”
赵刚的脑子像被炸弹引爆,瞬间一片空白。
高明那张充满优越感的脸,钱立人那副故作高深的嘴脸,瞬间浮现在他眼前。
他明白了。
一切都明白了。
那帮狗娘养的混蛋,在技术上被碾压,在人格上被羞辱,不敢当面放一个屁,却在背后递上了最恶毒的黑材料!
他们不敢质疑技术的真假,因为那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于是,他们就从“人”的身上下手,用最卑劣的手段,给陈致远泼上了一盆最肮脏的污水!
而督察局的罗毅,就是顺着这盆污水找上门来的那条狗!
赵刚握着话筒的手,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青筋暴起。
他没有再对着电话咆哮,所有的怒火,在那一瞬间全部化为了冰冷刺骨的杀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