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盘古之凿”计划的启动,对于身处燕园的李大叶而言,并未在他的日常生活中掀起任何波澜。
他依然是那个在课堂与图书馆之间两点一线的物理系新生,只是无人知晓,他每晚研读的,是足以决定国家未来走向的绝密内参。
这天下午,计算机系新到的一台进口小型机,在公共机房引起了轰动。
这台米白色的铁盒子,占据了半间屋子,嗡嗡作响,像一头被囚禁的巨兽,不断呼出滚烫的热气,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昂贵电子元件特有的、略带刺鼻的塑料与金属混合气味。。
李大叶挤在人群里,终于第一次亲手触摸到这个时代最尖端的造物。
冰冷的金属外壳,散发着一股独特的电子元件的气味。
在系里老师的指导下,机器启动。经过漫长的自检,屏幕上幽幽地亮起绿光,一行冰冷的、纯英文的命令行提示符,跳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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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单,却又带着一种无法逾越的隔阂。
几位计算机系的同学和老师围着这台宝贝疙瘩,脸上是压抑不住的激动。他们小心翼翼地敲击着键盘,尝试运行几个最基础的指令,但操作起来磕磕绊绊,每输入一行代码,都要翻阅厚厚的英文手册。
一位头发花白、在系里德高望重的老教授,也兴致勃勃地凑了上来。他扶了扶老花镜,想在一段程序后输入一段中文备注,作为教学示范。
他尝试着用手指在键盘上比划,却发现根本找不到对应的按键。他想了想,手指在键盘上空悬停了片刻,最终带着一丝无奈与尴尬,只能无奈地敲下一串拼音。
“zhe shi yi duan ce shi dai ma.”
屏幕上,那串拼音孤独地显示在那里,与周围严谨的英文代码格格不入。
老教授看着屏幕,停下手,口中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
“唉,这洋玩意儿,好是好,就是不认得咱们的方块字!”
他只是随口一句感慨,带着那个年代知识分子面对技术代差时,最朴素的无奈。
但这句无心之言,落入李大叶的耳中,却不啻于一道惊雷,在他脑海深处轰然炸响!
汉卡!
这两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瞬间烫在他的记忆之上。
他猛然惊醒!自己一直在布局半导体,布局光刻机,着眼于最顶层的“国之重器”,却几乎忽略了这个最基础,也最致命的环节!
没有汉字信息处理能力,计算机在中国就永远是少数精英才能摆弄的玩具,是象牙塔里的屠龙之技。它无法走进千家万户,无法服务于各行各业,更遑论以此为基础,建立起他后续规划中的互联网帝国!
那将是釜底抽薪式的失败!
“王教授,您这话就有点钻牛角尖了。”
机房里,一个其他系过来“开眼”的学生,听了老教授的感叹,不以为然地开口。
“技术是客观的,计算机是美国人发明的,用英文是国际标准。我们作为追赶者,就应该主动适应规则,而不是让规则来适应我们。有这个时间去琢磨怎么让机器认汉字,不如多背几个单词,这才是务实的态度。”
旁边立刻有人附和:“就是!国家好不容易换来的外汇,买了这台宝贝,是让我们学习先进技术的,不是让我们异想天开去改造它。这是一种技术上的‘投降主义’,但有时候,必要的‘投降’是为了更快地学习和进步!”
这些话,代表了当时相当一部分人的主流看法。
在技术落后的现实面前,许多人下意识地选择了放弃自己的标准,去被动适应强者的规则。
李大叶攥紧了拳头,一股冷冽的怒意从他那50岁的灵魂深处升腾而起。他见过未来,见过那些因为核心技术缺失而付出的惨痛代价。而眼前这番“务实”的言论,在他听来,无异于文明的自我阉割。
他一步从人群中走出,站到了那几人面前。
“语言,是文化的载体,是文明的基石!”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压过了机房里机器的嗡鸣声,让所有人的议论都停了下来。
所有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
李大叶直视着那个说“异想天开”的学生,字字铿锵。
“如果我们这一代人,从一开始就默认了信息技术的载体只能是英文,默认了我们的方块字,在代表未来的数字世界里没有位置。那不是技术问题,那是我们亲手在为自己的文明,挖掘数字时代的坟墓!”
“当我们的后代,想要在计算机里查找自己的历史,学习自己的文化时,看到的却是一堆乱码和拼音,那将是何等的悲哀!”
“技术从来不是客观的,它承载着发明者的文化和标准!技术是为人服务的,而不是让人去削足适履,适应技术的傲慢!美国人能让计算机识别英文,我们中国人,就能让它堂堂正正地,显示出每一个方块字!”
一番话,掷地有声。
那个说风凉话的学生,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嘴唇翕动,似乎想反驳什么叫“技术投降”,却发现自己那套“务实论”在“文明存续”的宏大叙事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和可笑。
周围原本附和他的几个人,也都低下了头,眼神躲闪。
那位叹息的王教授,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爆发出惊人的亮光,他看着李大叶,像是第一天认识这个开学典礼上的状元,眼神从欣赏变成了震撼。
整个机房,一片死寂。死寂过后,不知是谁,第一个鼓起了掌,瞬间,稀稀拉拉的掌声汇成了一片热烈的潮水。
……
晚上,未名湖畔。
夜风清凉,吹动着湖边的柳梢。
李大叶找到了正在湖边看书的林晚晴。
“晚晴,我想做一件事。”
林晚晴合上书,看着他严肃的表情,点了点头。
李大叶将白天在机房发生的事情,和自己的思考,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她。最后,他提出了一个在这个时代堪称石破天惊的构想。
“现在所有人都想着在软件层面,用各种复杂的编码方式去实现汉化,效率低下,而且极其占用本就宝贵的内存和运算资源。我想换一条路走。”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在脑中搜索着那些尘封的记忆碎片,“我想,我们能不能直接开发一种硬件,一块……扩展卡。把常用汉字的字库固化在芯片里,让它独立完成汉字的显示和输入。”
他看着林晚晴,目光灼灼。
林晚晴听完,没有立刻表现出激动,反而蹙起了秀眉。她作为物理系的高材生,瞬间就抓住了这个构想背后,那堪称恐怖的技术难点。
“这想法很大胆,但是……”她冷静地伸出手指,开始分析,“第一,汉字的总量数以万计,即便只做常用字,几千个字也需要极大的存储容量。以现有的ROM芯片技术,成本会是一个天文数字,而且体积根本做不进一张卡里。”
“第二,兼容性。你怎么让这块你发明的‘卡’,与计算机本身的操作系统和硬件总线协同工作?这需要对计算机底层架构有极高的理解,甚至需要进行反向工程。我们连完整的技术资料都拿不到。”
“第三,也是最现实的。我们只是学生,去哪里找生产芯片的设备?去哪里找开发测试用的零件?这根本不是我们能完成的任务。”
她提出的每一个问题,都精准地切在要害上。
面对林晚晴这一连串理性的分析,李大叶却笑了。他要的,正是她的这份专业与清醒,而不是盲目的崇拜。
“你说的都对。”他坦然承认,“所以这只是一个不成熟的方向。关于存储,我模模糊糊记得,国外似乎有一种思路,不存储点阵,而是存储笔画的……路径信息?好像叫……‘矢量字库’?再通过卡上的处理芯片实时生成字形。”
“矢量字库?”林晚晴的呼吸停顿了一下,这个词她闻所未闻,但她立刻意识到这种思路的颠覆性,“用数学方式描述字形?天才般的想法!这能极大地压缩存储空间!但是……这需要一颗运算能力不弱的芯片在卡上独立工作,而且算法会非常复杂。”
“那兼容性呢?”她追问道,眼神已经亮了起来,被这个难题激起了强烈的探究欲。
李大叶摇了摇头,这一次,他是真的被问住了。他50岁的灵魂里,只有宏观的商业记忆和模糊的技术概念,并没有具体的工程蓝图。
“我不知道。我只记得,后来的汉卡似乎绕开了复杂的操作系统……它们像是……给计算机戴上了一副‘眼镜’。”
“眼镜?”林晚晴喃喃自语,她猛地停下脚步,整个人像是被闪电击中,呆立在原地。几秒钟后,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道明悟的光!
“我明白了!你的意思是……不从软件层面去交互,我们从硬件层面去‘欺骗’!截取显示器的数据流!当系统要显示一个英文字符时,我们的卡把它拦下来,判断出编码,然后从自己的字库芯片里,提取对应的汉字图形,再把这个图形信号输给显示器!这样一来,计算机本身,根本不知道自己显示出来的是什么!”
李大叶看着她,因为思维高速运转而泛起红晕的脸颊,和那双被智慧点燃的、亮得惊人的眼睛,心中涌起一股巨大的喜悦。
这才是他想要的伙伴!不是一个跟班,而是一个能与他并肩,甚至在他看不清道路时为他照亮前路的同行者!
他提出的技术路径,被她补全、被她升华,从一个模糊的构想,变成了一套逻辑自洽、足以颠覆现有技术路线的完整方案!
她被这个宏伟而又精巧的构想,彻底吸引了。那是一种属于顶尖头脑,在面对一个划时代难题时,被激起的无与伦比的兴奋。
李大叶看着她那双被智慧和理想点燃的眼睛,知道时机到了。
他郑重地伸出手,发出了邀请。
“晚晴,这件事,光靠我一个人的空想,什么都做不成。我需要你的专业知识,需要你的帮助。”
“你愿意,和我一起,把这件事做成吗?”
湖光映着他的脸,也映着他眼中的万丈豪情。
林晚晴看着他,没有丝毫犹豫,用力地点了点头,声音里带着一丝因激动而产生的轻颤:“我愿意!大叶,我们现在就去图书馆!我要把所有关于显示接口和总线协议的书都找出来!我们一起,让计算机,学会写我们的中国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