团队的雏形已经搭建完毕,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对未来的憧憬。但万丈高楼平地起,一个现实到无法回避的问题,立刻摆在了他们面前。
他们需要一个进行开发和测试的场地,一个实验室。
更重要的,他们需要昂贵的专业设备:至少一台示波器,用来观察电信号的波形;一台逻辑分析仪,用来捕捉和分析数字电路的信号。尤其是后者,那台全校唯一的、从国外进口的惠普逻辑分析仪,就锁在古教授主管的精密电路实验室里。
在八十年代初的中国,这些仪器,每一台都是宝贵的国家资产,比黄金还稀有,寻常学生别说用,看都未必能看到。
没有它,陈默的电路设计得再精妙,也只是纸上谈兵;没有它,赵铁柱的手艺再高超,也只能是无米之炊。所以,古教授是他们绕不过去的一座山。
李大叶将目标锁定在了物理系的实验室。
他和陈默一起,熬了两个通宵,将“硬件汉卡”的构想,整理成了一份详尽得令人发指的项目计划书。从项目背景、技术路径、实现方案,到预期的社会效益,写得清清楚楚。
第二天上午,李大叶带着陈默,怀着一丝忐忑,敲响了物理系一位姓古的老教授的办公室门。
这位古教授,是系里电路学方面的权威,主管着好几个核心实验室的设备调配。但他也是全系出了名的思想保守,为人刻板,治学严谨到了近乎苛刻的地步。
“进来。”
办公室里,传来一个威严的声音。
古教授正戴着老花镜,批改着学生的作业。看到李大叶和陈默,他抬了抬眼皮。
“什么事?”
“古教授,我们是77级物理系的学生。”我们有一个关于汉字信息处理的技术构想,想申请使用一下精密电路实验室,特别是那台逻辑分析仪**,进行一些探索性的实验。”
古教授接过计划书,扶了扶眼镜,开始翻阅。
办公室里,只有纸张翻动的沙沙声。
李大叶和陈默站在那里,大气都不敢喘。
古教授的眉头,渐渐拧成了一个疙瘩。当他看到计划书里“开发硬件扩展卡”、“固化汉字字库”这些字眼时,他的脸色已经沉了下来。
“啪!”
他将那份计划书重重地拍在了桌上,发出一声巨响。
“胡闹!奇技淫巧!”
古教授摘下眼镜,用一种恨铁不成钢的目光,看着眼前的两个学生。
“你们是北大的学生!是国家千挑万选出来的未来栋梁!你们不把心思放在老老实实学习课本知识,打好理论基础上,整天就想着搞这些投机取巧的‘小发明’?”
他的声音,在不大的办公室里回响,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
他伸出手指,直直地指向李大叶,语气里满是痛心疾首。
“尤其是你,李大叶!开学典礼上的发言,讲得那么慷慨激昂,我还以为你是个能沉下心来,踏踏实实做学问的好苗子!没想到,也这么好高骛远!”
他顿了顿,声音突然低沉下去,像是陷入了某种痛苦的回忆,眼中掠过一丝深沉的疲惫与后怕。
“我告诉你们,基础不牢,地动山摇!你们知道当年68级的周明远吗?才华不输于你,也是天天想着‘另辟蹊径’,要去‘技术革新’,结果呢?一张大字报,就说他搞的是‘唯生产力论’的歪门邪道!他的名字,现在在学校里都是个禁忌!你们要重蹈他的覆辙吗!”
“美国人投入了多少人力物力,都还没完全解决的汉字显示问题,就凭你们几个还没毕业的毛头小子,就想一步登天?简直是异想天开!”
陈默性格沉稳,但听到自己的心血被如此贬低,也忍不住想争辩几句。
“古教授,我们这个方案是经过严密论证的,理论上是……”
“理论?”古教授严厉地打断了他,“你们的本分,是学习理论,不是创造理论!把教科书上的东西都吃透了,就已经是为国家做贡献了!”
他站起身,走到两人面前,下了最后的通牒。
“这是对学校宝贵科研资源的极大浪费!我绝不可能批准你们使用实验室!一个螺丝钉都不会给你们!”
他看着两人失落的表情,终究是有些不忍,语气缓和了一丝,却更显沉重:“回去吧,把书读好。别再想这些不切实际的事情了……这种东西,就算被你们侥幸做出来,也毫无价值,只会惹来麻烦。”
这最后一句“没有价值”,像一把冰冷的刀,彻底扎穿了陈默的心。
两人失魂落魄地走出了办公室。
古教授的秘书是个好事的,没半天,“状元郎想造登天梯,被古阎王一巴掌拍回了凡间”的笑话,就传遍了物理系的走廊。
“听说了吗?物理系的那个状元,想自己做个什么卡,让电脑显示汉字。”
“哈哈,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古教授都把他骂出来了。”
“就是,典型的眼高手低,以为考个状元就能改变世界了。”
李大叶的团队,一夜之间,成了许多人眼中的笑话,一个“异想天开”的反面典型。
这天晚上,32号宿舍的气氛,压抑到了极点。赵铁柱的嘟囔声也消失了,他蹲在角落,一声不吭地擦着自己的工具,像是在进行某种无声的抗议。而陈默,则坐在自己的床铺上,整个人缩在床铺的阴影里,像一尊被抽走了灵魂的石像。
那份被揉皱的计划书,像一具梦想的尸体,躺在他泛白的手指间。他整个人缩在床铺的阴影里,像一尊被抽走了灵魂的石像。
团队内部,出现了第一次真正的危机。
连一向乐观的赵铁柱都忍不住低声骂了一句:“那老顽固……”
但心思细腻的陈默,却彻底动摇了。他那十年的知青经历,让他比任何人都更懂得“现实”二字的分量。
他坐在自己的床铺上,一言不发,指尖无意识地将那份计划书的纸边捻得起了毛。
一天一夜过去了,宿舍里几乎没有人说话。
直到第二天晚上,陈默终于开口了。
“大叶,或许……古教授说的是对的。”他低着头,声音里满是挫败和一种解脱般的疲惫,“没有学校的支持,没有实验室,没有设备,这个项目……根本不可能成功。我们只是学生,异想天开改变不了世界,反而可能会像那个周明远一样……我们,可能真的太想当然了。”
连团队的技术核心都开始动摇,这比古教授的拒绝,打击更大。
李大叶回到宿舍,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沉闷的景象。
他没有去指责任何人,也没有说什么慷慨激昂的空话。
他走到陈默身边,拿起那份计划书,平静地看了一眼,然后说:
“古教授说得对,我们是学生。”
所有人都抬起头,诧异地看着他。
李大叶的脸上,没有丝毫的沮丧。
“但他说我们是学生,所以我们搞不成。这个逻辑,我不认。”
他环视了一圈自己的伙伴。
“我不想提伽利略,也不想提牛顿,那些离我们太远了。”
他转过头,目光落在陈默的身上,一字一句地问:
“默哥,我问你,古教授的拒绝,和走廊里那些人的嘲笑,哪个更让你难受?”
陈默一愣,下意识地回答:“……是古教授的拒绝。”
“错。”李大叶摇了摇头,一针见血,“让你难受的,不是他的拒绝,而是他身为权威,否定了我们梦想的‘价值’。你十年知青,最怕的就是白费力气,最怕的就是走错路。所以你害怕我们做的这一切,真的像他说的那样,只是‘奇技淫巧’,只是又一次白费力气。”
这番话像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陈默内心的伪装,让他无处遁形。
“我们做这件事,最初的目的,是为了得到他的批准,是为了得到别人的认可吗?”
“不!”李大叶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穿透人心的力量,“是为了那个让所有电脑,都堂堂正正显示出方块字的梦想!这个梦想的价值,不需要任何人来批准!”
陈默猛地抬起头,他扶了扶眼镜,那双因为挫败而黯淡的眼睛里,重新凝聚起光芒,变得比任何时候都更加坚定。
“他有他的经验和创伤,我们有我们的时代和远见。他不批,代表的只是这条路走不通。我们真正的失败,不是被他拒绝,而是在被拒绝之后,就真的停下脚步!”
李大叶从陈默手里,拿回那份计划书,小心翼翼地抚平上面的褶皱。
“路,是人走出来的。他不批,我们就自己想办法!”
“我不信,活人还能让尿憋死!”一直沉默的赵铁柱猛地站起来,把手里的扳手往桌上重重一拍!
一场足以让团队分崩离析的危机,在这次挫折之后,反而让所有人的心,前所未有地凝聚在了一起。
看着重新燃起斗志的伙伴,李大叶的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