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为废弃的旧电教馆披上了一层天然的伪装。
馆内,一盏从宿舍里偷接过来的15瓦灯泡,散发着昏黄无力的光,勉强驱散了核心工作区几米内的黑暗。
空气里,弥漫着陈年灰尘和金属锈蚀混合的奇特气味。
“亮了!亮了!”
赵铁柱一声压抑不住的低吼,打破了寂静。
他那张被油污和汗水浸染的脸上,咧开一个巨大的笑容,露出两排在昏暗光线下白得晃眼的牙齿。
在他面前,那台从垃圾堆里淘换来的旧示波器,屏幕上,一个微弱的绿色光点,正随着某种规律,轻微地跳动着。
为了这个光点,赵铁柱几乎是抱着这堆废铁睡了两天两夜。
他用酒精棉球,一点点擦拭着布满污垢的电路板;用一把磨得发亮的小镊子,矫正着歪斜的管脚;甚至还从一台报废收音机的变压器里,小心翼翼地拆解出漆包线,重新绕制了烧毁的高压线圈。
当他合上最后一个开关,看到那个绿色光点亮起时,这个来自东北林场的壮实青年,感觉比当初拿到北大录取通知书还要激动。
陈默和林晚晴也围了过来,看着那个小小的光点,那微光点燃的不只是屏幕,更是每个人心中的希望火星。
有了最基础的测试设备,团队正式进入了夜以继日的闭关开发阶段。
李大叶是整个团队的大脑和方向盘。
他负责整体的架构设计,将那个来自未来的、模糊的“汉卡”概念,拆解成一个个在当前技术条件下可以被理解、被实现的具体模块。
每当团队陷入死胡同,他总能用几句看似不经意的话,点出问题的关键,为他们拨开迷雾。
陈默,则是不折不扣的首席工程师。
他戴着那副厚厚的眼镜,整个人几乎趴在桌面上。
台灯下,他的身影被拉得很长。
他的面前铺满了稿纸,上面是用铅笔绘制的、密密麻麻的电路图。
逻辑门、触发器、译码器、总线……这些冰冷的符号,在他的笔下,正被组织成一张复杂而精密的网络,拥有了跳动的生命。
他时而疾书,时而凝神苦思,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
赵铁柱的工作,则充满了工业时代的粗砺美感。
他戴着一个从旧货市场淘来的、镜片比瓶底还厚的放大镜,左手捏着细如发丝的元件管脚,右手握着一把手柄被烧得发黑的烙铁。
烙铁头每一次精准的点下,都会升起一缕带着松香气味的青烟。
在那块布满了小孔的万用板,也就是所谓的“洞洞板”上,一个由电阻、电容和芯片组成的微型城市,正在他手中缓缓成形。
他的手很稳,稳得不像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更像一个工作了几十年的老钳工。
而林晚晴,承担了整个项目中最繁琐,也最需要耐心和毅力的部分——汉字字模的点阵编码。
她从图书馆借来了一本厚厚的《新华字典》,又找遍了学校的商店,买来了所有能找到的坐标格稿纸。
她的工作台就在角落,远离满是油污和焊锡的区域。
台灯的光柔和地洒在她的侧脸上,能看到细细的绒毛。
她翻开字典,找到一个字,然后就在稿纸上,用一个16乘以16的方格,开始绘制这个汉字的字模。
每一个点,都是一个二进制的“1”;每一个空白,都是“0”。
一个汉字,就是256个“0”和“1”的组合。
这项工作浩大、枯燥,充满了重复性的劳动,足以让任何一个心浮气躁的人发疯。
但林晚晴没有一句抱怨。
她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一笔一划,将那些承载着华夏文明的方块字,用一种全新的、数字化的语言,重新“翻译”出来。
偶尔累了,她就抬起头,看看不远处那三个同样在埋头苦干的背影,然后便又低下头,继续自己的工作。
这个小小的团队,像一台刚刚启动的精密机器,虽然简陋,却充满了原始而蓬勃的生命力。
然而,通往梦想的道路,从来不是坦途。
第一次通电测试,就给了他们一个下马威。
当赵铁柱小心翼翼地将几根电源线连接到测试板上时,只听“噗”的一声轻响,一块芯片的表面,爆出了一股焦糊味的青烟,留下了一个小小的黑点。
空气中,瞬间死一样地安静。
赵铁柱第一个反应过来,猛地拔掉电源,嘴里发出一声心疼到扭曲的哀嚎。
“我的74LS138!我的片选译码器!”
他扑到桌前,用手指小心翼翼地碰了碰那块已经彻底报废的芯片,烫得他一哆嗦。
那可是他们从供销员手里“骗”来的宝贝,每一片都珍贵无比。
陈默的脸色也变得很难看,他检查了一下电路,懊恼地说:“是我的问题,我忽略了初始上电时的电压冲击,没有加滤波电容。”
硬件上的失败还能弥补,软件上的瓶颈,则更让人绝望。
陈默设计的地址译码方案,在纸面上经过了反复推演,逻辑上天衣无缝。
可当他们将第一批林晚晴做好的字模数据,烧录进那批“晒太阳”修复的EPROM芯片,进行读取测试时,示波器上捕捉到的数据信号,却总是一片混乱,完全对应不上。
一连三个晚上,他们尝试了各种方法,更换逻辑门组合,调整时钟频率,甚至飞线修改电路,但问题依旧。
那混乱的波形,仿佛在无情地嘲笑着他们的努力。
团队的气氛,从最初的亢奋,渐渐变得压抑。
在一个深夜,又一次测试失败后,陈默将手中的铅笔狠狠地摔在了桌子上。
“我不行!肯定是我不行!”
他双手插进头发里,痛苦地低吼着,声音里带着一种深深的自我怀疑。
“理论都是对的,可就是出不来结果!是我能力不够,我拖累了大家!十年了,我以为我把东西都捡回来了,可我还是不行!”
他那份从十年知青生涯里带来的、对失败的恐惧和对“白费力气”的憎恶,在连续的挫败下,终于爆发了。
赵铁柱在一旁手足无措,想劝又不知道怎么开口。
林晚晴也停下了笔,担忧地看着他。
团队的基石,出现了裂痕。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地看着示波器波形的李大叶,终于开口了。
他没有去指责,也没有去安慰,只是平静地走到陈默身边,捡起了那支铅笔,放回他手中。
“默哥,我们从头复盘一次。”
他的声音有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
他带着几个人,从最开始的电源模块,到时钟发生器,再到地址总线,一个环节一个环节地重新梳理。
当复盘到地址译码部分时,李大D叶忽然指着陈默的图纸,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
“默哥,我们为什么要让CPU直接去跟我们的字库芯片‘对话’呢?”
陈默一愣,茫然地回答:“不让CPU去读,那谁去读?计算机不就是这么工作的吗?CPU是大脑,它当然要控制一切。”
“是,CPU是CEO,是大脑。”李大叶点了点头,话锋却陡然一转,“但一个大工厂,CEO会亲自去管每一个零件的生产吗?他只会下达指令。我们为什么非要挤到CEO的办公室里去汇报工作,而不是自己成立一个专门的车间,自己任命一个车间主任,来专门处理‘汉字’这个订单呢?”
他拿起铅笔,在一张干净的纸上,画了一个简单的方框图。
“你看,CPU发出一个‘我要显示A’的指令,我们的卡把这个指令‘骗’过来。这个‘车间主任’看到A,就知道老板其实是要一个‘中’字。然后它自己去仓库(字库)里,把‘中’字的点阵数据找出来,自己动手,把它画在屏幕上。从头到尾,CPU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它还以为自己只是在跟显示器打交道,显示了一个A。”
这个比喻,让陈默和林晚晴都呆住了。
“一个……独立于CPU之外的……处理单元?”陈默喃喃自语,他那双因为几天没睡好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爆发出惊人的光彩,“你的意思是,我们自己造一个小CPU,专门用来管理字库调用!这样,我们就可以设计一套完全独立的、最高效的寻址方式!根本不用再去看CPU的脸色!”
林晚晴也反应过来,她从另一个角度切入,补充道:“不止如此!如果这个‘车间主任’足够能干,它的运算就不会占用主CPU宝贵的资源!我明白了,这就好比在数学上,我们不是去解一个复杂的多元高次方程,而是通过变量替换,把它降维成几个简单的一次方程来解!这……这简直是天才般的想法!”
李大叶看着被点燃的两人,心中安定下来。他没有说出“协处理器”这个名词,但思想的种子已经种下。
仿佛一扇新世界的大门,在他们面前轰然洞开。
僵局,被彻底打破。
接下来的几天,废弃电教馆里的灯光,亮得更晚了。
陈默按照“协处理器”的思路,废弃了之前所有的设计,重新绘制了一套崭新的、结构更精巧的电路图。
林晚晴也暂停了枯燥的编码,加入了软件算法的讨论,她那缜密的物理学思维,在设计数据结构时,发挥了巨大的作用。
几天后,当赵铁柱小心翼翼地,将最后一个元件用焊锡牢牢固定在洞洞板上。
当陈默将经过无数次优化的代码,通过简陋的设备,烧录进EPROM芯片。
四个年轻人,围在了那台修好的示波器前。
李大叶看着伙伴们紧张又充满期待的脸,他伸出手,稳稳地合上了电源的开关。
这一次,没有青烟,没有异响。
示波器的屏幕上,一道绿色的波形,瞬间跳出。
那波形稳定、清晰,每一个脉冲的宽度,每一个电平的高低,都和他脑海中记忆的那个完美波形,分毫不差!
成功了!
理论上,他们成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