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李大叶再次走进了那间只有他能使用的、与外界物理隔绝的保密电话室。
他拿起那部红色的加密电话,拨通了那个熟悉的号码。
电话接通的瞬间,他没有丝毫寒暄,语气前所未有的严肃。
“东风请求紧急汇报。”
他停顿了一下,加重了语气。
“事关‘盘古之凿’计划的生死存亡。”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随即传来一个沉稳的声音。
“讲。”
第二天,一份由李大叶亲手撰写,并由王主任以最高密级火速递交的报告,出现在了京城西山深处的一张办公桌上。
这份报告的核心观点,只有一句话,却足以让任何看到它的人,都觉得匪夷所思。
报告建议:立刻中止原定的光刻技术自主研发计划,动用国家宝贵的外汇储备,以最快速度,全资收购一家位于比利时、濒临破产的小公司——奥普迪克。
这无异于石破天惊。
报告递交上去后,仿佛一颗石子投入了深不见底的大海,没有激起半点涟漪。
整整三天,毫无回音。
李大叶表面上不动声色,每天照常带着团队完善汉卡的技术文档,但他心里明白,这次遇到的阻力,非同小可。
1978年,整个国家的外汇储备,少得可怜。
每一分钱,都要精打细算,用在购买粮食、引进关键生产线这种看得见、摸得着的刀刃上。
让他去说服那些管着国家钱袋子的老总管们,拿出几十万甚至上百万美元,去买一个欧洲的破产小工厂,这在任何人看来,都是天方夜谭。
第四天下午,李大叶正在电教馆里和陈默讨论汉卡二代的优化方案,王主任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
“大叶,快,跟我走!”
他脸上带着一种混杂着担忧和凝重的表情。
一辆黑色的伏尔加轿车,停在物理楼下。
李大叶被秘密带到了钓鱼台附近的一处不对外开放的宾馆。
会议室里烟雾弥漫,空气中混杂着劣质烟草和浓茶的苦涩味道。
长条桌的两侧,坐着几位面容严肃的中年干部。
李大叶一眼就认出了坐在主位右侧的,是财政部的铁腕人物,人称“钱总管”的周部长,他以严苛和精打细算著称。而他左手边那位戴着眼镜,气质儒雅的,则是外经贸部的刘司长,负责技术引进的风险评估。
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没有人说话,周部长那双如同鹰隼般的眼睛,和刘司长镜片后审视的目光,都在打量着这个年仅十八岁的青年。
终于,周部长将手中的报告轻轻放下,指关节在桌面上敲了敲,发出沉闷的声响。
“李大叶同志,你的报告,我们都看了。你的爱国热情,我们非常理解和赞赏。”
他话音一转,变得如同冬日寒铁般锐利。
“但是,你知道几十万,甚至上百万美元的外汇,对我们这个国家,意味着什么吗?”
“这笔钱,我们拿去买粮食,可以让几万个家庭吃上饱饭。我们拿去买化肥生产线,可以让我们明年的粮食增产几百万斤。你现在却让我们用这笔救命钱,去买一个快要倒闭的欧洲厂子?”
他身体微微前倾,一字一顿地问道:
“万一失败了,这个责任,谁来负?你,负得起吗?”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锤子,重重地敲在人的心上。
李大叶却显得异常平静,因为这一切,他早有准备。
他没有空谈情怀和未来,而是从随身的帆布包里,拿出了一叠厚厚的图纸,在长桌上摊开。
那是一份他熬了几个通宵,亲手绘制的技术分析图。
“各位领导,我的建议,不是一时冲动。”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
“我们这次去收购奥普迪克,买的不是它的厂房和那些即将被淘汰的设备。我们要买的,是三样东西。”
他伸出第一根手指。
“第一,这个人。他叫杜邦,是奥普迪克的首席工程师。他和他的团队,是欧洲光学领域最顶尖的人才。买下公司,就能买断他们的合同,让他们为我们所用。”
他伸出第二根手指。
“第二,这份专利。这是奥普迪克公司申请的,关于‘浸润式光刻’技术的早期专利。现在它看起来一文不值,但在未来,它将是决定芯片制造精度的核心命脉。”
不等他说完,一旁的刘司长就推了推眼镜,打断了他。
“李大叶同志,关于这点,我们有不同意见。”刘司长从手边的一份文件里,抽出一页纸,“我们驻比利时的商务参赞处也对这家公司做过评估,结论是,这家公司的技术路线已经落后于时代,那份专利在业内被普遍认为是‘理论可行,但商业价值为零’的废纸。我们花大价钱买一堆废纸和几个失业的工程师回来,这说不通吧?”
这记回击又快又狠,直接釜底抽薪。
李大叶的目光与刘司长对上,他伸出了第三根手指,语气陡然加重。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我们买的,是一个阻止我们最强劲的对手——日本,拿到这些东西的机会!”
他将自己对未来几十年科技走向的记忆,巧妙地包装成了一份基于现有情报的“战略推演”。
他精准地分析了日本通产省未来将如何不遗余力地扶持本国半导体产业,又将奥普迪克这家小公司的技术,描述成日本这盘大棋上,至关重要的一颗棋子。
“一旦让尼康得手,他们就会在这条技术路线上,对我们形成至少十年的代差。到时候,我们再想追赶,付出的代价,将是今天收购价的十倍,一百倍!”
会议室里,一片寂静。
在座的都是人精,他们或许不懂技术,但他们听得懂战略。
李大叶的这番分析,逻辑缜密,环环相扣,其战略眼光和格局,已经远远超出了一个学生,甚至超出了在场大部分人的认知。
他们被彻底震撼了。
然而,震撼归震撼,周部长脸上的表情没有丝毫松动。他再次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和决绝:“推演终究是推演。小同志,你的分析很精彩,但国家决策,不能建立在‘可能性’上。几十上百万美元,去赌一个虚无缥缈的‘未来’……这个先例,不能开。”
他这句话,几乎是给这次谈话,判了死刑。
看到他们脸上那挥之不去的犹豫,李大叶知道,必须下猛药了。
他深吸一口气,从怀里,掏出了那个印着“中国人民银行”的绿色小本子。
“啪!”
一声清脆的响声,在死寂的会议室里炸开。那本薄薄的存折,被他狠狠地拍在了会议桌的正中央.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得一愣。
“各位领导,我知道你们的顾虑。”
他环视全场,眼神清澈而坚定,带着一种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决绝与悲壮。
“这是汉卡项目的十万块奖金,是我个人应得的全部收入。”
“我愿意,将这笔钱,作为这次‘盗火’行动的‘风险保证金’!”
“如果收购成功,为国家抢来了技术,我分文不取!如果我的判断失误,给国家造成了任何损失,这笔钱,我同样分文不取,全部上交国家,用以弥补万一!”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一直稳如泰山的周部长,瞳孔猛地一缩。而旁边的刘司长,下意识地摘下了眼镜,难以置信地看着桌上那本存折,又看了看眼前这个身形单薄,但脊梁挺得笔直的青年。
那份气魄,那份担当,那份孤注一掷的决绝,让会议室里凝重的空气,都开始燃烧起来。
领导们看着他那双不含任何杂质只有着对这个国家未来的无限热忱的眼睛,内心那座由“风险”和“规则”筑成的高墙,开始剧烈地动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