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利时政府的突然介入,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
钱卫国的心,沉到了谷底。
他看着那份措辞严厉的官方文件,瞬间就明白了,这是佐藤一郎的后手。
商业竞争玩不过,就开始动用政治手段。
这记釜底抽薪,又狠又毒。
它不仅冻结了收购,更将中方代表团与杜邦团队的接触,直接定义为了“非法”,切断了他们最重要的釜底抽薪之路。
杜邦博士等人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手足无措,他们只是纯粹的科学家,何曾见过这种阵仗。
在比利时官员“礼貌”的监视下,双方的会谈被迫中止。
回到旅馆,整个代表团的气氛压抑到了极点。
“这帮日本人,太卑鄙了!”财政部的同志气得一拳砸在桌子上,“这明显是他们恶人先告状!”
“现在说这些没用了。”外经贸部的同事愁眉不展,“比利时内政部都介入了,事情已经上升到外交层面。我们现在非常被动,任何行动都可能被解读为‘干涉他国内政’。”
钱卫国一言不发,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反复复盘着这几天的所有细节。
他知道,眼前的困局,已经超出了一个工程师所能解决的范畴。
他想到了李大叶。
那个年轻人神乎其神的预判,和那份详尽到令人发指的资料。
或许,他还有后手。
深夜,钱卫国用最高保密等级的线路,向国内发回了一封详细描述了当前困境的电报。
京城,李大叶收到电报时,已经是凌晨。
他看完电报的内容,脸上却没有丝毫的意外,仿佛一切尽在预料之中。
他知道,当自己把佐藤一郎的名字和背景资料交给钱卫国的那一刻,这场博弈,就已经注定会从商业层面,升级到政治层面。
通产省的官员,从来都不是纯粹的商人。
“玩脏的吗?”李大叶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沉睡的城市,自言自语,“那就看谁,比谁更脏了。”
他没有去惊动王主任,也没有通过任何官方渠道。
他再次骑上那辆破自行车,消失在夜色里。
这一次,他去的地方,是新华社的一栋家属楼。
他要找的人,是新华社驻欧洲分社的一位资深记者,老马。
这位老马,是李大叶父亲当年的旧识。
李大叶的父亲平反后,这位故交曾来探望过,李大叶也因此和他有过几面之缘。
在他的记忆里,这位马叔叔,嫉恶如仇,笔杆子极硬,而且在欧洲的媒体圈里,人脉很广。
李大叶敲开马记者家门的时候,对方正披着衣服在写稿。
看到深夜到访的李大叶,老马很是意外。
“大叶?这么晚了,出什么事了?”
李大叶没有兜圈子,他将比利时发生的事情,隐去所有机密信息,包装成一个“中国企业在海外遭遇日本企业恶意政治打压”的故事,简明扼要地讲了一遍。
“马叔,这件事,我们官方不好出面。一旦出面,就坐实了对方‘政府背景’的指控。”李大叶递上一杯水,语气诚恳,“所以,我想请您帮忙。您在欧洲关系广,笔杆子就是枪,能不能通过您的渠道,把这个消息捅出去,在欧洲搞出点动静来?”
老马听完,眉头紧锁。
他点上一支烟,在屋里来回踱步,烟雾缭绕中,他原本轻松的神情变得无比凝重。
“大叶,你这是在玩火。”老马的声音有些沙哑,“把消息捅出去不难。但是,第一,没有直接证据,光凭一面之词,在西方新闻界那套规则里,就是‘诽谤’。第二,这事牵扯到日本通产省和‘巴统’,水太深了,这已经不是商业纠纷,是政治事件。我一个记者,要是处理不好,惹上的麻烦不可想象。”
“我当然有证据。”李大叶从帆布包里,拿出了一个牛皮纸袋。
里面装的,不是什么机密文件,而是一叠厚厚的,从旧书市场淘来的,过去五年间,关于日本汽车、家电产业在欧洲进行贸易倾销的剪报。
以及,一份李大叶连夜写好的“新闻稿”。
这份新闻稿的标题,起得极具煽动性——《“经济珍珠港”的重演?——日本通产省如何利用商业间谍,绞杀欧洲本土科技企业》。
文章里,他将这次奥普迪克事件,定位成日本对欧洲技术进行“掠夺性收购”的冰山一角。
他巧妙地将佐藤一郎“拖延-压价-破产-抄底”的阴险战术,描绘得淋漓尽致。
更绝的是,他将这件事,和当前欧洲各国最头疼的“日本商品倾销”问题,紧密地联系在了一起。
他指出,日本正是通过这种手段,先以低价商品冲垮欧洲本土企业,再以秃鹫般的姿态,回头廉价收购其核心技术和专利,最终达到彻底占领市场的目的。
这篇文章,逻辑缜密,数据详实(当然,很多关键数据是他“预测”的),充满了煽动性。
它不再是为中国企业鸣冤,而是站在一个“欧洲受害者”的角度,去控诉一个来自东方的“经济入侵者”。
老马看着这份稿子,拿着烟的手都停在了半空。
他干了半辈子新闻,一眼就看出了这篇文章的恐怖杀伤力。
它精准地抓住了当前欧洲社会对日本经济扩张的普遍恐惧和排斥心理。
“这……这真是你想出来的?”老马难以置信地看着李大叶,眼神里第一次有了审视之外的震撼。
“马叔,现在不是追究这个的时候。”李大叶看出了他的动摇,加了一把火,“这篇文章本身,就是证据。它不指控任何具体的人,它只描绘一种现象,一种让所有欧洲企业家和工人都感同身受的现象。我们要做的不是打官司,是引起共鸣,是把水搅浑。只要欧洲人自己乱起来,比利时政府那点小动作,自然就站不住脚了。”
李大叶顿了顿,压低声音道:“而且,马叔,您甘心一辈子只写那些不痛不痒的内部通稿吗?这是一个能震动整个欧洲新闻界的大题材,运作好了,这篇报道本身,就是您的勋章。”
这番话,精准地击中了老马内心深处那点不甘和职业抱负。他看着纸条上的信息,再看看手里的稿子,他后背窜起一股凉意。
这个年轻人,已经不是在布局了,他是在诛心。
他不仅要赢,还要把对手的名声,彻底搞臭。
“你有什么具体的路子吗?这种稿子,大报社出于政治考量,未必敢发。”老马最终还是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这代表他已经入局了。
我记得比利时当地有家《布鲁塞尔晚报》,风格偏左翼,最喜欢报道这种‘资本压迫’的新闻。而且,我听说他们的广告业务,最近被几家日本汽车品牌压榨得很惨。我想,他们的总编,应该很乐意看到日本人吃瘪。
李大叶给出了方向,但没有说得太死。
“好!”老马一拍桌子,将烟头狠狠摁进烟灰缸,“这件事,我帮你办了!不为别的,就为出口恶气!”
两天后,一篇署名为“一个爱国的比利时人”的评论文章,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布鲁塞尔晚报》的第三版。
起初,它并没有引起太多人的注意。
但文章里披露的日本企业“凌迟式”收购内幕,和对整个欧洲产业安全的警告,很快就像病毒一样,在比利时的商界和政界,迅速发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