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呼声很快就平息了。
现实,比想象中要残酷得多。
第一台工程样机虽然成功点亮了激光,读出了数据,但距离成为一款合格的产品,还有着遥远的距离。
连接上电视机后,屏幕上出现的画面,让所有人的心都凉了半截。
严重的卡顿,大块大块的马赛克,刺耳的噪音……
整个画面,就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在看世界。
更要命的是,这台样机运行极不稳定。
开机不到十分钟,机身就烫得可以煎鸡蛋,随后便因为某个元件过热,自动保护,直接死机。
“问题出在哪?”李大叶的表情很平静,但会议室里的气氛却压抑得可怕。
陈默扶着额头,他的团队已经连续两天两夜没有合眼了。
“解码算法的逻辑没有问题,数据流是通的。问题……应该出在整机的硬件设计和生产工艺上。”
他指着桌上那块被拆出来的、布满了“飞线”的电路主板。
“电路板的布局不合理,信号线之间存在严重的电磁干扰。各个元件的散热没有做好,导致热量堆积。还有电源部分的滤波做得不够,电流不稳,这些都会影响到最终的解码效果。”
他说的这些问题,每一个,都需要经验丰富的硬件工程师,通过大量的实践和调试才能解决。
而这,恰恰是“未来科技”这个年轻团队最欠缺的短板。
他们有超前的理论,却没有将理论变成可靠产品的工程经验。
赵铁柱,这位公司里动手能力最强的汉子,承担起了硬件攻关的重任。
他带着几个年轻的技术员,把自己关在实验室里,熬了好几个通宵。
他们尝试了多种电路板布局方案,更换了不同型号的散热风扇,甚至用上了最笨的办法,在发热严重的芯片上手动焊接散热片。
但效果,始终微乎其微。
在一次高强度测试中,因为一个焊点的虚焊,导致了电路短路,一颗刚刚从香港高价买回来的、作为实验对比用的原厂解码芯片,冒起一阵青烟,被当场烧毁。
当陈默闻讯赶来时,看到的是赵铁柱这个一米八几的壮汉,通红着双眼,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一样,蹲在墙角,一拳一拳地砸着自己的脑袋。
那一刻,所有人都感受到了巨大的挫败感。
闭门造车,似乎已经走到了极限。
李大叶看着眼前这一幕,他知道,必须要想别的办法了。
仅仅依靠他和团队的现有能力,或许花上一年半载,也能把这些工程问题逐一解决。
但他等不了那么久。
市场的窗口期,转瞬即逝。
他必须用最快的速度,拿出成熟可靠的产品。
他的脑海中,悄然浮现出了一个名字。
一个在他未来五十年的记忆里,代表着日本制造业“工匠精神”巅峰的名字——田中健一。
松下公司功勋卓著的退休高级工程师,主导开发了松下历史上最畅销的几款录像机和CD机,对家电产品的生产工艺和品控管理,有着魔鬼一般的偏执和追求。
李大叶的记忆告诉他,这位老工程师退休后,因为和子女关系不睦,拒绝了松下的返聘,独自一人回到了家乡小镇,开了一家居酒屋,过着悠闲但落寞的晚年生活。
“赵哥,别砸了。”李大叶走过去,按住了赵铁柱的手,“这个问题,我们解决不了,就去找能解决的人来。”
他看向陈默:“你和老赵继续优化设计,不要停。我去一趟日本。”
一周后,日本,关西地区的一个宁静小镇。
李大叶通过一家收费高昂的国际猎头公司,终于找到了田中健一经营的那家名为“匠心”的居酒屋。
居酒屋很小,也很冷清。
当李大叶推开那扇挂着“营业中”木牌的拉门时,田中健一正穿着一身和服,独自坐在吧台后,慢悠悠地擦拭着一个清酒杯。
他看起来六十岁左右,头发花白,面容清瘦,眼神里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孤傲。
对于李大叶这个不速之客,他显得毫无兴趣。
当李大叶用略带生涩的日语,说明自己来自中国,希望聘请他担任自己公司的技术总监时,田中健一连头都没有抬。
他只是放下了酒杯,用一种不带任何感情的语气,冷冷地开口。
“中国的工厂,二十年前,我因为公司的项目去过。那里没有纪律,没有标准,只有模仿和粗制滥造。年轻人,我不会去浪费我宝贵的时间。”
他的话,带着一种根深蒂固的鄙夷和不屑。
李大叶没有生气,也没有反驳。
他知道,对付这种纯粹的、骄傲到骨子里的工程师,任何空洞的许诺和吹嘘,都是徒劳的。
唯一的语言,是技术。
他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了一张VCD的电路设计图,铺在了吧台上。
“田中先生,您说得对。所以,我正是来向您学习的。”
他指着图纸上一个关于信号屏蔽的区域,用一种极为诚恳的请教语气,问了几个非常具体,也非常刁钻的难题。
这些问题,都是陈默和赵铁柱团队在无数次失败中,总结出来的血泪教训。
田中健一本来不想多谈,但他的视线,还是不由自主地落在了那张图纸上。
作为一名顶级的硬件工程师,他只扫了一眼,就看出了这份设计的精妙之处。
尤其是其中几个关于数字信号和模拟信号分区隔离的设计思路,连他都感到眼前一亮。
工程师的本能,让他忍不住开口,指着图纸,用一种居高临下的口吻,指点了几句。
“这里的设计,想法很好,但太幼稚。高频时钟信号线,怎么能和音频输出线平行走线?这是最基本的常识!”
“还有这里,电源部分的电解电容,容量给得太小了,根本不足以滤除电流里的杂波,解码芯片会因为供电不稳而出错。”
他一边说,一边顺手拿起一支笔,在图纸上勾画了起来。
李大叶不仅全盘吸收,还能立刻举一反三,提出更深层次的问题。
“先生,如果在这里增加一个独立的稳压模块,专门为解码芯片供电,会不会更好?”
“如果将主板设计成四层板,用中间的两层作为电源和地线层,是不是能从根本上解决信号干扰问题?”
田中健一的表情,慢慢变了。
他抬起头,第一次正眼打量这个来自中国的年轻人。
他原以为这只是一个夸夸其谈的商人,却没想到,对方对硬件工程的理解,竟然如此深刻。
两人不知不觉,就着一杯清酒,在这间小小的居酒屋里,探讨了一整个晚上。
从电路板布线,聊到生产线上的静电防护,再到元器件的极限压力测试。
田中健一越聊越心惊,也越聊越兴奋。
他已经很久,没有体验过这种纯粹的技术交流的快乐了。
临别时,夜已深。
李大叶站在居酒屋门口,对着田中健一,深深地鞠了一躬。
“田中先生,我今天来,不是想请一个顾问,而是想请一位老师。一位能够帮助中国的制造业,从零开始,点燃真正的‘工匠之魂’的老师。”
“如果您愿意来,未来科技的整个生产部门,从工艺制定到品控管理,将完全由您一个人掌控。我,和公司所有的人,都将是您的学生。”
这份毫无保留的尊重和信任,像一块石头,投入了田中健一那颗早已沉寂的内心。
他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真诚的双眼,长久以来坚守的壁垒,第一次,产生了动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