坛底的波纹还在,一圈一圈,像是地底有人轻轻敲着鼓。我站在最下一层台阶上,手还悬在半空,掌心里那粒金米跳得厉害,跟心跳对上了拍子。
青梧没下来。她守在窖口,影子投在石阶上,纹丝不动。我知道她在听着,也在防着——防那股黑雾再冒头。
可现在不是黑雾在动,是这地,是这坛,是那些被封进榜文里、以为再也不会醒的魂,在回应。
我低头看脚边那坛刚放下的“三生醉”。酒未开封,可坛身已有细汗渗出,像是闷着热气。我蹲下,手指轻抚封泥,触感温润,不像死物,倒像怀了胎的肚皮。
就在这时,背后传来窸窣声。
我回头。
野猪精从角落里爬了出来。他原本躺在石滩上,被我用酒引出执念后就昏了过去。现在他醒了,四肢还在抖,眼睛睁得大,却不敢看我。
他蹭到我脚边,突然伸手,一把抓住我衣角。
我没动。
他仰头,嗓子里挤出一句话:“掌柜的……我不想成神……我只想回山里,和我媳妇生崽子……她还在等我……”
声音发颤,带着土腥味,像从地缝里钻出来的。
我慢慢蹲下,和他平视。他缩了缩,可手没松。
“你说的,我听见了。”我把掌心那粒金米收进怀里,顺手从腰间解下酒葫芦,倒了一小杯残酒,递过去,“喝不喝,随你。但你昨晚说的,我信。”
他盯着酒杯,鼻翼抽动。半晌,猛地接过,仰头灌下。
酒入喉,他身子一僵,眼白翻了上去,整个人晃了晃,差点栽倒。我伸手扶住他肩头,感觉到一股热流从他体内炸开,直冲头顶。
他哭了。
不是嚎,是憋了十几年的泪,从眼角一条条爬下来,混着泥灰,淌到下巴,砸在地上。
“她还在等我……”他又说了一遍,手死死攥着我衣角,指节发白,“我走那天,她说要给我生三个崽子……一个随爹,一个随娘,最后一个……最后一个看老天爷高兴……”
他说不下去了,头一低,额头磕在我膝盖上,肩膀剧烈抖动。
我没说话,只是坐着。
愿力团在胸口,原本是团混沌的热气,像一锅煮沸的浆。可就在他说“生崽子”的那一瞬,中心突然一收,接着,亮了。
一点光。
极淡,像是晨雾里刚透出的天色,可它确确实实亮了。
我闭眼内视,那团愿力不再是乱流,而像有了心的活物,光点在最深处跳动,一下,一下,和金米的脉动同步。
我笑了。
系统呢?
没动静。
没有【任务完成】,没有【功德增加】,也没有【违规警告】。
它沉默了。
这沉默比任何提示都响亮。
它算不到这一出。它知道封神、知道劫数、知道天道秩序,可它不知道一头野猪,临死前最想要的不是神通,不是长生,不是位列仙班,而是回山洞里,搂着媳妇,生三个崽。
它不懂这种愿。
所以它哑了。
我睁开眼,看着猪精还在抖的背影,忽然觉得胸口那点微光,烫得人想哭。
“听见了。”我低声说,“都记着。”
我从怀里摸出笔,又翻出账册。纸页已经有些发潮,可字迹清晰。我在空白页上写下:
“野猪精,愿:归山,与妻团聚,育三崽。”
笔尖划过纸面,沙沙作响。
写完,我抬手,把账册轻轻贴在胸口。愿力团的光颤了一下,像是回应。
青梧不知何时下了台阶。她没走近,就站在三步外,目光落在我手里的账册上。
“它魂体残缺。”她说,“执念越强,反噬越重。你若强行留愿,它本源会碎。”
我没抬头:“我不留它魂。”
“那留什么?”
“留愿。”我指了指胸口,“它想回家,想生崽,这不是罪。这愿,比那些高高在上的神号更真。我记下来,不是为了它一个,是为了以后——谁说野兽不能有家?谁说精怪不能团圆?谁说……凡人不能自己选命?”
她没再说话。
地窖里静得能听见酒坛呼吸的声。
我合上账册,塞回怀里,抬头看她:“第一个愿,亮了光。不算多,可它亮了。”
她看着我,眼神没变,可我觉出点不一样。像是冰面裂了条缝,光透进来一寸。
“你还打算叫多少人醒?”她问。
“不叫。”我站起身,拍了拍膝盖上的灰,“他们本来就没睡。只是被人抹了记忆,盖了名字,塞进榜里当零件用。我只给他们一杯酒,让他们想起自己是谁。”
她没接话。
我走到那坛“三生醉”前,伸手抚过坛身。温度比刚才高了,像是体内有火在烧。
“下一个会是谁?”我自问。
话音刚落,坛子轻轻一震。
不是回应,是预警。
我转身要走,青梧却忽然抬手,拦在我身前。
“别再酿了。”她说,“愿力一动,天道必察。你才刚点火,风就来了。”
“风来了,火才烧得旺。”我从她身侧走过,“我不怕它查。它查得越紧,越说明——咱们踩在它命门上了。”
她没拦我。
我一步步走上台阶,脚步声在窖中回荡。快到出口时,我停了一下。
“青梧。”
“嗯。”
“谢谢你守在这儿。”
她没应。
我掀开帘子,走出去。
日头正高,晒得酒馆门口的石板发白。我站在门槛上,回头看了眼地窖入口。黑漆漆的,像口井。
我解下酒葫芦,喝了一口。
酒气冲上来,脑中那点微光,又跳了一下。
我摸了摸左耳的疤。
它不烫了。
不是因为没事了。
是因为,它开始习惯了。
我走进柜台,把账册放在最显眼的位置,翻开那页写着“野猪精”的地方。笔就搁在纸上,墨迹未干。
门外传来脚步声。
我抬头。
一个挑担的老农站在门口,裤脚卷着,鞋上沾泥。他盯着我,又看看柜台上那坛“三生醉”,犹豫了一下,开口:
“掌柜的……你这酒,真能让人心头那点事……说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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