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振东那辆军绿色的吉普车卷起一阵尘土,消失在胡同口。
车尾灯的红点彻底隐没,江辰才收回目光。
空气里还残留着淡淡的汽油味,混杂着京城初秋的干燥气息。
未来岳父。
这个词在江辰的舌尖滚了一圈,带出一点玩味的弧度。
刚才那短暂的会面,对方的姿态摆得很高。
从始至终,那位军区副司令的视线都带着一种不加掩饰的审视,仿佛不是在看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在评估一件即将采购的军用物资。
性能、参数、潜在风险。
每一个眼神都像是在表格上打勾或画叉。
江辰对此毫不在意。
一个久居高位、手握权柄的人,自然有他的威严和气场。
更何况,自己要拐走的是他最疼爱的女儿。
没当场给脸色看,已经算是涵养不错了。
他转身,迈步走向四合院那熟悉的门楼。
人还没走进院子,一股夹杂着煤烟与狂热的声浪就扑面而来。
“同志们!街坊们!”
“为我们伟大的祖国,贡献自己的一份力,就在今天!”
这声音洪亮、激昂,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煽动性。
是易忠海。
江辰的脚步顿了一下,眉头微不可察地皱起。
他穿过门洞,眼前的景象让他眼底的最后一丝波澜也归于沉寂,只剩下冰冷的嘲弄。
整个中院,俨然成了一个露天的狂欢工地。
院子正中央,一座歪歪扭扭、用泥巴和破砖烂瓦胡乱堆砌起来的土高炉,正冒着滚滚的黑烟。
炉口喷吐着暗红色的火舌,将周围人的脸映照得一片狂热的通红。
一群人正围着高炉忙碌,汗流浃背。
有的在卖力地拉着一个破风箱,发出“呼哧呼哧”的喘息。
有的则不断地往炉子里填着黑乎乎的煤块。
空气中弥漫着呛人的烟尘和一股金属被灼烧的焦糊味。
而在高炉不远处,一大爷易忠海正站在一张临时搭起来的破桌子上,挥舞着手臂,唾沫横飞地进行着他的动员演讲。
“英国人能做到的,我们为什么做不到?美国人能炼的钢,我们中国人更能炼!”
“现在,国家需要我们,需要每一块铁,每一份力!”
“我们要让钢铁产量坐上火箭,要让帝国主义看看我们中国人民的力量!”
他的声音在整个院子里回荡,极具穿透力。
院里的住户们,大多都被他这番话煽动得热血沸腾,脸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
在易忠海的脚下,已经堆起了一座小山。
那里面有生了锈的铁锅,有豁了口的铁盆,有变形的铁勺,甚至还有几根从门上拆下来的门栓和窗户框。
每一件物品,都曾是某个家庭不可或缺的生活用具。
现在,它们被当成“觉悟”和“热情”的象征,即将被投入那座可笑的土高炉,化为一滩毫无价值的铁水。
江辰的目光扫过那座简陋到极致的土高炉,心中冷意更甚。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这种土法炼钢,温度根本达不到要求,燃料里的硫、磷等杂质也无法去除。
最终炼出来的,只会是一堆气孔多、杂质高、一敲就碎的劣质生铁疙瘩。
连最低级的农具都做不了。
纯粹的劳民伤财。
一场席卷全国的荒唐闹剧,正在这个小小的四合院里,被演绎得淋漓尽致。
易忠海的视线在人群中扫过,最终,精准地落在了刚走进院子的江辰身上。
他的眼睛一亮,仿佛找到了一个新的宣传典型。
“江辰同志回来了!”
他提高了音量,手臂直直地指向江辰。
“江辰同志是我们轧钢厂的治安巡逻队队长,思想觉悟一向很高!”
“来,让我们大家看看,江辰同志要为我们国家的钢铁事业,贡献出什么!”
一瞬间,全院的目光都聚焦在了江辰身上。
期待、审视、狂热、好奇。
各种各样的视线交织成一张无形的网,朝着江辰笼罩过来。
易忠海脸上挂着志在必得的笑容,他就是要利用这种群众压力,逼迫江辰就范。
只要江辰今天捐了东西,他一大爷的威信就能再上一层楼。
谁敢不服?连厂里的干部都带头了!
江辰迎着所有人的目光,表情没有丝毫变化。
他甚至没有去看慷慨激昂的易忠海,只是淡淡地扫了一眼自家厨房的方向。
然后,他开口了。
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了每个人的耳朵里。
“我家的锅,还要用来吃饭,不能捐。”
话音落下,整个院子瞬间安静下来。
拉风箱的声音停了。
人群的嘈杂声消失了。
空气中只剩下土高炉里火焰燃烧的“噼啪”声,显得格外刺耳。
所有人都愣住了。
他们没想到,在这样狂热的氛围下,竟然有人敢如此直白地拒绝。
还是用这么一个朴素到无法反驳的理由。
锅,要用来吃饭。
易忠海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他预想了江辰可能会推诿,可能会犹豫,但他万万没想到,江辰会用这种近乎于挑衅的方式,当着全院人的面,公然唱反退。
这不只是不给他面子。
这是在打他的脸!
易忠海的脸色迅速沉了下去,像是六月的天,说变就变。
他从桌子上跳下来,几步走到江辰面前,摆出了一副痛心疾首的架势。
“江辰同志!”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严厉的质问。
“你这是什么思想?难道你对国家的建设一点都不支持吗?”
“全院的同志们都在为国家‘赶英超美’的目标添砖加瓦,你作为轧钢厂的干部,难道就要拖大家的后腿吗?”
“你的个人利益,难道比集体荣誉、比国家大义还要重要?”
一顶接一顶的大帽子,被他毫不犹豫地扣了下来。
他试图用“集体”和“爱国”这两座大山,将江辰彻底压垮。
周围的议论声也随之响起。
“就是啊,小辰这思想有点问题吧?”
“一大爷说得对,国家的事才是大事。”
“不就一口锅嘛,怎么这么小气……”
面对易忠海的道德绑架和周围人的窃窃私语,江辰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一丝表情。
那是一抹极度轻蔑的冷笑。
“一大爷。”
他开口,声音冰冷,仿佛带着冰碴。
“你先别急着给我扣帽子。”
江辰的目光越过易忠海,直直地射向那座正在冒着黑烟的土高炉,声音陡然拔高。
“把一口能做饭的好锅,一把能用的好铁器,扔进这个土炉子里,炼成一堆连根钉子都打不了的废铁疙瘩!”
他的声音在院子里回响,每一个字都像是一记重锤,敲在众人心上。
“这不是爱国!”
江辰一字一顿,眼神锐利如刀,逼视着脸色剧变的易忠海。
“这是祸国殃民!”
“轰!”
这四个字,如同一道惊雷,在小小的四合院里炸响。
所有人都被震得脑子一片空白。
祸国殃民?
这……这是何等严重的指控!
易忠海的身体猛地一颤,脸上血色尽褪,嘴唇哆嗦着,指着江辰,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被江辰这石破天惊的一句话,彻底打蒙了。
江辰却根本不给他任何喘息的机会。
他上前一步,目光在易忠海身上下打量,那眼神,就像是在看一个跳梁小丑。
“一大爷,我记得您可是咱们轧钢厂的七级钳工,是技术大拿。”
“论钢铁,您是专家,是最懂行的。”
“要不,您给大家伙做个表率?”
江辰的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弧度,他的手,遥遥指向了易忠海家的方向。
“您老把您那套从不外借的宝贝工具,什么进口的锉刀、量具,全都捐出来,扔进这炉子里炼了。”
“让大家伙都开开眼,看看七级钳工的宝贝工具,能炼出什么好钢来?”
这一番话,如同一记最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抽在了易忠海的脸上。
抽得他眼冒金星,天旋地转。
所有人都知道,那套工具是易忠海的命根子,是他身份和地位的象征,他平时连让别人碰一下都舍不得。
江辰的提议,不是在打他的脸。
这是在要他的命!
“你……你……”
易忠海指着江辰,气得浑身发抖,一张老脸涨成了猪肝色,却再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他所有的伪装,所有的道貌岸然,在江辰这番诛心之言下,被撕得粉碎,暴露在全院人的目光之下。
院子里,死一般的寂静。
之前那些狂热的、附和的、看热闹的目光,此刻都变得复杂起来。
人们看着气急败坏的易忠海,又看看神情冷峻的江辰,再看看那座还在冒着黑烟的土高炉,脑子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开始碎裂了。
江辰与易忠海的矛盾,在这一刻,被彻底公开,再无任何转圜的余地。
读书三件事:阅读,收藏,加打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