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往南充县城的路,黄土混着碎石的野道。
车辙深陷,走一步带起一片呛人的尘土。
十几个壮丁,像一群被绳子拴着的牲口,被两个官差押送着。
队伍里,不断有人啜泣,都知道这一趟凶多吉少了。
陆明裹在队伍中间,低着头,沉默地走。
他的鼻腔里,呼与吸的节奏被刻意拉长。
一呼,一吸。
这是武清盈教他的法子。
原主那副走几步就喘的病弱身子,此刻竟感觉不到疲累,脚步甚至比旁边几个壮硕的农家汉子还要稳。
他记着那女人的话,不露锋芒,先观其人。
押送的官差一老一少。
老的叫李四,一对招子总在众人背着的包裹上打转,嘴角挂着油腻的笑,像只盘算着偷鸡的黄鼠狼。
少的叫张三,话不多,手却始终按着腰间的朴刀刀柄,虎口一层厚茧,眼神扫视着路旁的任何风吹草动。
是个见过血的老手。
队伍里的新兵,神情各异。
大多数人面如死灰,仿佛已经看见了自己被羌人铁骑踏成肉泥的下场。
有几个眼神闪烁,大概是家里穷得活不下去,想进军营赌一条活路。
陆明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头却是一片冰凉。
这就是大乾的兵源?一群待宰的羔羊,和两条看管羊群的恶犬。
这样的军队,拿什么去抵挡北方的虎狼?
黄昏时,远处终于现出一道灰黑色的城墙轮廓。
南充县城。
兵营在城西,墙皮剥落,露出内里的夯土。
门口两个哨兵,一个靠着墙打盹,另一个正无聊地用枪头戳着地上的蚂蚁窝。
没有半点军旅该有的肃杀。
李四哈着腰,将他们这群新货交给一个黑脸汉子。
他从袖子里摸出一小袋叮当作响的铜钱,熟练地塞进对方手里。
“陈队正,人给您送到了,都是些好生养的庄稼汉。”
黑脸汉子掂了掂钱袋,脸上横肉挤出一丝笑意,随即又板了起来。
他目光扫过眼前这群形容萎靡的壮丁。
“都给老子站直了!”
他手中一根浸了油的牛皮鞭,在空中地甩了个脆响。
几个还在哭哭啼啼的年轻人吓得一哆嗦,魂飞魄散,立马站得笔直。
“从今往后,你们就是老子手下的兵!老子叫陈黑狗,是你们的头儿!”
陈黑狗用鞭梢挨个点过他们的胸口。
“在这里,老子的话就是天!谁敢不听话,这鞭子可不认人!”
他的视线最终停在众人脚边的包裹上,眼里的贪婪几乎要溢出来。
“现在,把你们身上所有东西,都给老子掏出来,扔在这块空地上!”
来了。
这是入营的第一道关卡,也是第一重剥削。
新兵们脸上血色尽褪,却没人敢反抗。
他们哆哆嗦嗦地解开包裹,把里面那点可怜的家当——几个铜板,一两件打了补丁的换洗衣物,几块干得能砸死狗的窝头都掏了出来。
轮到陆明。
他动作平稳,将两件破衣服和两个窝头放在地上。
没有一个铜板。
武清盈给他的那个油纸包,用布条死死缠在他的小腿肚上。
那是他活命的本钱。
陈黑狗走过来,用脚尖嫌恶地踢了踢陆明那堆寒酸的东西。
“穷鬼书生!”
他啐了一口,便不再理会,目光很快被另一个新兵包裹里的一小块碎银吸引了过去。
陆明垂着眼,余光将一切看得分明。
这种人是军营食物链的最底层,却也是最直接最致命的威胁。
必须小心。
搜刮完毕,他们被赶进一间大通铺营房。
门一推开,一股由汗臭、脚臭、霉味和尿骚味混合而成的恶气扑面而来,熏得人几乎要当场吐出来。
几十个男人挤在长长的木板铺上,晚饭是一碗糙米,一碗菜汤。
米里混着沙子,每嚼一下,牙齿都在抗议。
菜汤清得能照见人影,上面漂着两片孤零零的烂菜叶。
这就是军营。
比他想象中还要残酷一万倍。
夜深了。
鼾声磨牙声,在营房里交织成一片令人烦躁的交响。
陆明却毫无睡意。
他平躺在硬邦邦的木板上,耳朵微微动着。
武清盈教他的呼吸法,不仅让他气力绵长,更让他的听觉变得异常敏锐。
一阵极轻微的悉索声。
是人的脚步声。
陆明缓缓睁开一条眼缝。
黑暗中,一个瘦小的影子正蹑手蹑脚地在铺位间移动,动作熟练地伸手去摸别人枕下的包裹。
是个贼。
那影子很快就摸到了陆明的铺位旁。
陆明没动,连呼吸的节奏都未曾改变,仿佛早已熟睡。
一只冰凉的手,试探着伸向他的枕头。
就在那只手即将触碰到枕头下的破衣服时。
陆明猛地睁眼,一把钳住了那人的手腕!
手腕很细,瘦骨嶙峋,在他掌心剧烈一颤。
那人吓得差点叫出声,身体瞬间僵硬。
“别出声。”
陆明的声音压得极低,像夜风吹过缝隙。
“你要是喊了,我就喊抓贼。偷窃同袍财物,被陈队正抓到,你这条胳膊,就没了。”
“把你偷的都放回去。”陆明继续道。
黑暗中,他看到那人犹豫了一下,陆明手上微微加力。
“我不想惹麻烦,但也不怕麻烦。”
“放回去,今晚的事,我没看见。”
那人终于屈服了。
他哆哆嗦嗦地从怀里掏出几个铜板和一小块干粮,手忙脚乱地放回原处。
“滚。”
陆明松开了手。
那瘦小身影如蒙大赦,几乎是连滚带爬地逃回了自己的铺位。
陆明重新躺下,心如止水。
他不是发善心。
只是记着武清盈的话,不露锋芒。初来乍到,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但他更明白,一味的忍让换不来尊重,只会换来更凶狠的豺狼。
他需要一个机会。
一个既能让自己站稳脚跟,又能恰到好处,崭露锋芒的机会。
第二日,操练。
任务是保养兵器。
库房里拖出来的,都是些老旧的朴刀和长枪,许多刀刃上都布满了红褐色的锈迹,甚至有了缺口。
新兵们领了些粗砂和破布,就这么坐在地上,费力地干磨。
“刺啦——刺啦——”
刺耳的声音,低下的效率。
陆明看着自己手里这把钝刀,心中一动。
他起身走向看管库房的老兵。
那老兵正靠着墙根打瞌睡。
陆明将自己早上分到的一个窝头递了过去。
“老总,我身子弱,吃不下这个。您要是……”
老兵睁开浑浊的眼,看了看陆明,又看了看那个硬邦邦的窝头,没多想,接了过去。
“有屁快放。”
“想跟您讨一小碗桐油,擦刀用。”
陆明很快就用窝头换来了一小碗劣质的桐油。
他没有直接用油擦。
而是走到营房的灶坑边,抓了一把细腻的草木灰,与桐油混合,调成一种黑乎乎的粘稠膏体。
他将这研磨膏均匀地涂在朴刀的锈迹上,然后用破布卷着砂石,用力擦拭。
奇妙的事情发生了。
在油脂的润滑和草木灰碱性的腐蚀下,那些顽固的铁锈,竟被成片地擦了下来。
物理打磨,加上化学反应。
效率是其他人的十倍不止。
不过一炷香的工夫。
他手中的朴刀,已经褪去了所有的锈迹,露出了底下森白的钢铁本色。
刀身上,甚至隐隐反射着天光。
在一堆锈迹斑斑的破烂中,显得格外扎眼。
这一幕,精准地落入了正在巡视的陈黑狗眼中。
“你,过来!”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容置疑。
陆明心中一凛,知道该来的还是来了。
他站起身,不卑不亢。
陈黑狗一把夺过他手中的朴刀,拿到眼前,眯着眼仔细端详。
刀刃上寒光流动。
他又看了看旁边其他人还在费劲打磨的锈刀,脸上第一次露出了诧异。
“你这书生,倒是有几分巧思。”
陈黑狗哼了一声,将刀扔回陆明怀里。
“用的什么歪门邪道?”
“回队正。”陆明平静地回答,“学生曾在一本杂书上看过,油和细灰混用,能更快去锈。”
“杂书?”陈黑狗嗤笑一声,满脸不屑,“读那些玩意儿有屁用?上了阵,能杀敌吗?”
话虽如此,他眼中的轻视,却明显少了几分。
就在这时——
呜——呜——呜——
一阵急促的号角声,猛地划破了营地上空!
陈黑狗的脸色变得惨白,他猛地冲出营房,望向北方。
所有人都跟着望去。
“狼烟!是烽火台的狼烟!”
一个老兵发出惊恐绝望的尖叫。
“羌人……羌人打过来了!!”
整个兵营,瞬间炸开了锅。
新兵们面如土色,双腿筛糠。
老兵们也神色凝重,满脸死气。
陆明死死握紧了手中那把刚刚磨亮的朴刀。
他的手心,却已经全是黏腻的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