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门在身后合拢，像一道闸门，将两个世界彻底隔开。
外面的寂静让刚才的声浪显得愈发不真实。李明一行人站在原地，耳膜里还残留着狂暴的轰鸣。
“这……”林薇的脸色有些发白，她下意识地整理了一下自己一丝不苟的衬衫衣领，仿佛想借此隔绝刚才那股混杂着汗水与啤酒的热气。
那不是音乐，那是噪音。是混乱，是失控。
沈语馨攥着自己的小包，眼神里满是局促不安。
她习惯了食材的清香和厨房的秩序，这里的每一寸空气都让她感到窒-息。
“一群疯子。”萧焰冷哼了一声，他用手帕擦了擦被人群蹭到的衣袖，动作里透着毫不掩饰的嫌恶。
这里的一切，都与他曾经熟悉的，那个用精致香槟和冷静数字构成的世界背道而驰。
只有李明，沉默着，再次推开了那扇沉重的铁门。
这一次，他们没有退路。
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猛地拽了进去。
热浪扑面而来，比桑拿房更黏腻，比盛夏的午后更灼人。
无数攒动的人头在昏暗的灯光下起伏，像一片黑色的海洋。
空气中弥漫着廉价啤酒、汗水和某种劣质香烟混合成的，呛人的味道。
脚下的地面黏糊糊的，不知道是谁洒了的酒。
林薇几乎是立刻就后悔了。
这算什么寻找灵魂？
这分明是集体受刑。
他们几个穿着得体的“闯入者”，与周围那些穿着破洞T恤，眼神狂热的年轻人格格不入，像几滴误入滚油的清水。
一个喝高了的年轻人从旁边撞过来，沈语馨惊呼一声，被李明伸手扶住。
那人嘴里嘟囔着什么，头也不回地又扎进了更深处的人潮。
“我们为什么要来这种地方？”林薇凑到李明耳边，几乎是用喊的，才能让自己的声音穿透那震耳欲聋的鼓点。
李明没有回答。
他的目光越过人海，投向那个简陋的舞台。
台上，一个乐队正在进行最后的嘶吼。
主唱的脖子上青筋暴起，汗水浸透了他的长发，随着甩头的动作四处飞溅。
“这就是你说的嘶吼？”萧焰的声音里充满了嘲讽，“我只看到了毫无意义的发泄。”
秦知遥的头埋得更低了，她小声说：“他们……快结束了。”
终于，随着吉他手最后一个音符的扫弦，舞台上的噪音戛然而止。
主唱喘着粗气，对着麦克风吼了一句“谢谢”，便踉跄着走下台。
人群爆发出零零散散的掌声和口哨。
舞台，空了。
短暂的安静，让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林薇甚至产生了立刻转身离开的冲动。
就在这时，全场的灯光，灭了。
黑暗中，人群非但没有散去，反而更加躁动起来，像是在期待着什么。
一束追光，毫无预兆地打在了舞台中央。
光圈里，站着一个人。
没有华丽的登场，没有多余的动作。她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
一件洗得发白的旧T恤，一条破了洞的牛仔裤，脚上一双脏兮兮的马丁靴。
一把伤痕累累的电吉他，斜挎在身上。
她的头发很短，乱糟糟的，几缕碎发遮住了眼睛。
看不清长相，只能看到一个瘦削的，倔强的下巴。
她就那么站着，一言不发。
台下却彻底疯了。
“萧燃！”
“燃姐！”
山呼海啸般的呐喊，从四面八方涌来，几乎要掀翻这个地下室的屋顶。
萧燃？
李明一行人愣住了。
这个看起来毫不起眼的女孩，竟然有如此大的号召力？
面对着台下的狂热，那个叫萧燃的女孩没有任何回应。
她只是低头，拨动了琴弦。
铮——
一道粗粝的，仿佛生了锈的吉他声，划破了空气。
没有前奏，没有铺垫。
那声音像一把刀，瞬间镇压了全场的嘈杂。
然后，她开口了。
“他们说，泥土里开不出玫瑰，”
“他们说，废墟上建不起堡垒，”
“他们用铁链，锁住我的喉咙，”
“想听我唱一首，温顺的赞美……”
她的嗓音，沙哑，粗粝，像是被砂纸反复打磨过。
没有丝毫技巧，却带着一种直击灵魂的，原始的爆发力。
第一个字出口，林薇就僵住了。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就像你心里有一块溃烂的伤口，你用最体面的衣服把它层层包裹，假装它不存在。
却有个人，不由分说地撕开所有伪装，用一把冰冷的刀，精准地插进了那最痛的地方。
疼。
但又有一种病态的，被看穿的快感。
萧焰脸上的讥讽，凝固了。
他想起了自己从华尔街顶楼坠落的那一天。
想起了那些曾经称兄道弟的伙伴，是如何在一夜之间换上另一副嘴脸。
想起了自己是如何变卖掉所有名牌西装，换来第一辆用来跑黑车的二手车。
那些他以为早已麻木的，被埋葬的屈辱，在这一刻，被这歌声重新刨了出来，鲜血淋漓。
“我敲碎我的骨头，当柴烧，”
“我饮下我的眼泪，当酒喝，”
“我在深渊里，把心脏种下，”
“等它长出，一棵带刺的藤萝！”
老K抬起了头。他不再去想那些复杂的代码，不再去想那个没有游客的空城。
他想起了自己没日没夜写出的游戏，被资本无情抛弃的那一刻。
他想起了自己抱着电脑，坐在空无一人的办公室里，看着窗外万家灯火，却感觉不到一丝温暖。
那种不甘，那种愤怒，那种对着整个世界无声的质问，此刻，全都被这个女孩，用最 brutal的方式，吼了出来。
沈语馨忘记了周围的拥挤和肮脏。
她看着台上那个瘦小的身影，仿佛看到了另一个自己。
那个在精致的厨房里，日复一日，用美食去填补内心空洞的自己。
她用温馨的假象，去抵抗生活的冰冷。
而台上的女孩，却选择用嘶吼，去拥抱这冰冷。
谁比谁更勇敢？
“别跟我谈什么远方！”
“我的远方，就在这片焦土之上！”
“别跟我谈什么希望！”
“我的希望，是每一口绝望里，抢来的食粮！”
副歌部分，萧燃的身体微微后仰，用尽全身力气，从喉咙最深处挤出了这几句歌词。
那不是歌唱。
那是宣言。
是挣扎。
是废墟之上，开出的第一朵，黑色的，带血的花。
轰！
李明感觉自己的大脑，被这歌声狠狠砸了一下。
他终于明白了唐柔要的是什么。
不是成功的案例，不是精美的艺术品。
她要看的，是废墟本身。
是废墟在烈火中燃烧时，发出的噼啪声。
是挣扎在泥潭里的人，那一声不肯认输的，嘶吼。
他们一直在用头脑去寻找灵魂。
可灵魂，是用心感受的。
一曲唱罢。
整个LiveHouse陷入了死一样的寂静。
随即，是火山爆发般的疯狂。
掌声，尖叫，呐喊，汇成一股巨浪，仿佛要将这里的一切都吞没。
而李明团队的几个人，却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呆立在原地。
林薇的眼圈红了，这一次，不是因为屈辱。
萧焰的拳头，不知何时已经松开，他只是死死地盯着舞台，眼神里是一种他自己都读不懂的，剧烈的情绪。
就在这片狂热的海洋中，一个清冷的声音，在李明耳边响起。
“就是她。”
李明猛地转过头。
唐柔不知何时，就站在离他们不远处的，一个昏暗的角落里。
她还是那身素白的连衣裙，与周围的疯狂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融为一体。
她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但那双永远冷静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异样的光芒。
她也在看台上的萧燃。
像是在欣赏一件，最完美的艺术品。
……
表演结束了。
人群开始退场，留下一地狼藉。
李明团队的几个人，终于从那巨大的精神冲击中回过神来。
他们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东西。
目标。
“我们得找到她。”李明开口，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发紧。
他们穿过黏腻的地面，绕到舞台侧面，找到了通往后台的通道。
刚走到门口，一只纹着花臂的手臂，拦住了他们。
一个穿着黑色背心，表情冷峻的男人，上下打量了他们一番。
“有事？”
“你好，我们想找一下萧燃，跟她聊聊。”李明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真诚。
男人闻言，嘴角撇出一丝冷笑。
“焰姐不见客。”他的目光在他们几人干净整洁的衣着上扫过，那眼神，像是在看几个走错片场的观光客。
“特别是你们这种，看起来就不属于这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