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得毫无征兆,像老天爷突然打翻了水桶。
傍晚时分还只是灰蒙蒙的阴天,风卷着几片落叶在路面上打转,空气里憋着一股沉闷的湿意。等苏语茉牵着念念的小手从书店出来时,天空已经彻底变了脸——豆大的雨点先是稀疏地砸下来,“啪嗒”一声溅在地面,没等她们反应过来,骤雨已然倾盆。雨水像是从天际直接倾倒而下,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白网,在柏油路面上溅起半尺高的水花,“噼里啪啦”的声响盖过了所有杂音。路边的排水沟很快不堪重负,浑浊的水流汩汩漫上人行道,没过了她们的鞋尖。
“妈妈,雨好大!”念念吓得往苏语茉身后缩了缩,又忍不住好奇地从屋檐下探出小手去接雨水,冰凉的水珠立刻浸湿了她的袖口,冻得她赶紧缩回手。
苏语茉把女儿往后拉了一步,让她彻底躲进书店门口的屋檐下,自己则蹙着眉望着眼前密集的雨幕发愁。她们出门时太急,忘了带伞——早上的阳光还透过窗帘缝照在地板上,谁能想到秋天的天气变得比小孩的脸还快,说变就变。马路上的出租车一辆接一辆疾驰而过,红色的“载客”灯在雨雾中格外刺眼,没有一辆有空隙。她赶紧掏出手机点开网约车软件,屏幕上的数字让她心凉了半截:前面还有27人在排队,预计等待时间60分钟以上。
“怎么办啊妈妈?”念念仰起小脸,鼻尖被冷风刮得有点红,小手紧紧攥着苏语茉的衣角,“我们要在这里站到天黑吗?”
苏语茉弯腰脱下自己的外套,小心翼翼地罩在女儿头上,尽量把她裹得严实些:“不怕,我们等等看,雨说不定很快就小了。”
可老天爷显然没听到她的祈祷。雨不仅没小,反而越下越猛,还刮起了斜风,冰冷的雨丝顺着风势扫进屋檐下,打湿了她们的裤脚。寒意顺着布料往里钻,念念忍不住打了个响亮的喷嚏,小身子微微发抖。
就在这时,一片深蓝色的阴影突然笼罩下来,一把大伞稳稳地撑在她们头顶,瞬间隔断了冰冷的雨水和杂乱的雨声。苏语茉惊讶地回头,看见任稚南站在身后,身上穿着一件卡其色的风衣,领子竖着,遮住了半张脸,比平时在书店里那副温文尔雅的模样,多了几分利落的潇洒。他手里还提着个印着书店logo的牛皮纸袋,边角已经被雨水打湿了一点。
“任大大!”念念一眼就认出了他,刚才还紧绷的小脸立刻绽开笑容,惊喜地叫出声。
任稚南微微颔首,目光先落在念念被外套裹着的小身子上,又扫过苏语茉沾湿的裤脚,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风也越来越大,我送你们回去吧。”
苏语茉下意识地想拒绝,这种麻烦别人的事让她很不自在:“太麻烦您了,真的不用,我们再等等网约车就好...”
“打不到车的。”他直接打断她,语气里没有丝毫客套,只是在陈述事实,“这种暴雨天,网约车司机都在抢远途单,市区短途至少要等一小时,而且路边积水深,他们未必愿意过来。”
像是为了印证他的话,他的话音刚落,念念就又打了个喷嚏,小鼻子吸了吸,眼眶都有点红了。
任稚南没再等苏语茉开口,已经顺势蹲下身,对着念念露出一个温和的表情:“来,叔叔背你。这样你就不会被雨淋到,妈妈也能轻松点。”
苏语茉还想说什么,任稚南已经利落地把手里的伞递给她,然后稳稳地将念念抱起来,让她趴在自己背上,又细心地把那个装着新书的纸袋垫在念念的头顶——想来那里面是他刚买的书,却毫不犹豫地用来护着孩子。这个动作自然又体贴,像照顾自家晚辈一样,让苏语茉到了嘴边的拒绝咽了回去。
“走吧。”他说着,双手托住念念的腿,率先迈步走进雨幕。
苏语茉赶紧举着伞跟上,手臂微微抬高,努力想把伞面往任稚南那边倾斜。这把伞看着大,但要同时遮住三个人还是有些勉强。她很快就注意到,任稚南刻意放慢了脚步,每一步都配合着她的步调,而他的右肩很快就被斜飘的雨水打湿了——深蓝色的伞面明显偏向她和念念这边,把大部分风雨都挡在了他自己身上。
雨水疯狂地敲打着伞面,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像是在耳边放了一串鞭炮。街道上的行人早已不见了踪影,偶尔驶过的汽车溅起巨大的水花,在路面上拖出长长的水痕。在这片混沌的雨幕中,他们三个人靠着一把伞连成一体,像一座移动的孤岛,隔绝了外界的慌乱与冰冷。
念念趴在任稚南背上,一点也不怯生,小嘴叭叭地说个不停,好奇的问题一个接一个:“任大大,雨为什么是湿的呀?天上是不是有个大水龙头呀?”“任大大,你会唱关于雨天的歌吗?就像幼儿园老师教的那种。”
任稚南一边稳步往前走,一边耐心地回答,语气平稳又认真,带着理科生特有的严谨:“不是水龙头哦,是云朵里的水滴凝结到一定重量,就会落下来,所以雨是湿的。”“叔叔不会唱雨天的歌,但知道雨滴下落的速度计算公式,和重力、空气阻力都有关系...”
苏语茉跟在旁边听着,忍不住弯了弯嘴角。这人还真是三句不离本行,连回答孩子的问题都带着“学术气息”,却意外地不让人觉得枯燥。
走到半路,风雨突然变得更大了,狂风卷着雨水横冲直撞,伞面被吹得“哗哗”作响,几乎要被掀翻。任稚南立刻停下脚步,果断改变路线:“前面有个公交亭,我们先去避一下,等风小些再走。”
那是个小小的透明玻璃候车亭,已经挤了四五个躲雨的人,每个人都湿漉漉的,脸上带着烦躁。他们挤进去后,本就狭小的空间顿时显得格外局促。任稚南小心地把念念放下来,让她靠在苏语茉身边,自己却刻意站在了最外侧,大半边身子还暴露在雨幕里,冰冷的雨水顺着风衣往下淌,在地面积起一小滩水。
“您进来点吧,外面雨太大了。”苏语茉赶紧往里面挪了挪,让出一点位置。
任稚南摇摇头,抬手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声音依旧平静:“没事,我站这儿就行,你们别被风刮到。”但他的风衣已经彻底湿透了,深色的布料紧紧贴在身上,头发也在滴水,几缕湿发贴在额前,鼻梁上的眼镜片蒙着一层厚厚的水汽,几乎看不清镜片后的眼睛。
念念盯着任稚南湿漉漉的头发和肩膀,突然小声说了一句:“任大大,你好像落汤鸡哦!”
苏语茉赶紧轻轻拍了下女儿的胳膊,低声制止:“念念,不许乱说话,没礼貌。”
没想到任稚南却笑了——这是苏语茉第一次看到他真正意义上的笑,不是平时那种礼貌性的嘴角微扬,而是眼角眉梢都舒展开来,整个面部线条都柔和下来的笑。他摘下眼镜,用已经湿透的衣袖擦了擦镜片,露出了镜片后的眼睛:那是一双很清澈的眼睛,带着点温和的笑意,不像平时隔着眼镜那样显得有些疏离。
“没关系,念念的比喻很生动。”他一本正经地对着念念点点头,还顺势科普了一句,“从流体力学的角度来说,我现在确实处于水分饱和状态,和‘落汤鸡’的状态很接近。”
念念被他严肃又认真的样子逗得咯咯直笑,小身子都笑弯了。周围躲雨的人原本都绷着脸,听到这话也忍不住忍俊不禁,有人甚至低声笑出了声,候车亭里沉闷局促的气氛顿时轻松了许多。
雨丝毫没有变小的迹象,玻璃窗外依旧是白茫茫的一片。苏语茉看着任稚南肩膀上不断往下淌的雨水,心里越来越过意不去,悄悄把手里的伞往他那边挪了挪,想帮他挡点雨。但他立刻就察觉了,轻轻用手肘把伞面推了回来,声音放低了些:“别往我这边挪,你和念念别着凉了。”
那一刻,他的手指不经意间碰到了她的手背。冰凉的触感传来,苏语茉像被烫到一样微微一颤——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那种突如其来的、意料之外的亲密感,像一颗小石子投进平静的湖面,在她心底漾开一圈细微的涟漪。
就在这时,一阵狂风猛地刮过,候车亭的顶棚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像是随时要被掀翻。积在顶棚边缘的雨水突然从缝隙里漏下来,形成一道小小的水帘,正好浇在苏语茉的头上。
“呀!”她惊呼一声,下意识地抬手抹掉脸上的水,头发和脸颊瞬间湿透了,狼狈得不行。
任稚南下意识地伸出手,想帮她擦掉脸上的雨水,但手指在碰到她脸颊之前突然停住了,手悬在半空中,眼神里闪过一丝慌乱,显得有些无措——像是做惯了理性严谨的事,突然遇到这种需要感性应对的场景,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是好。这个罕见的笨拙举动,让苏语茉心里某处柔软的地方轻轻动了一下,刚才的狼狈似乎也变得没那么难堪了。
“妈妈变成落汤鸡二号啦!”念念看着苏语茉湿漉漉的头发,拍着小手笑道,眼里满是童真的欢喜。
苏语茉无奈地摇摇头,看着笑得一脸灿烂的女儿,又看看同样浑身湿透、眼镜还没戴好的任稚南,突然觉得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好像也没那么讨厌了。至少在这场混乱的雨里,她们没有孤零零地被抛弃在屋檐下。
又等了十几分钟,雨势终于小了一些,从瓢泼大雨变成了细密的雨丝。任稚南看了看手腕上的手表,对苏语茉说:“走吧,趁现在雨小,好打车了。”
这次他没有给苏语茉拒绝的机会,直接拿出手机点开网约车软件,熟练地输入地址。很快就有司机接单了,显示五分钟后到达。车来后,任稚南先打开后座车门,小心翼翼地把念念抱进去,又很自然地扶了苏语茉一把——她的手肘被他温热的手掌轻轻托住,那种触感短暂却清晰,像一道微弱的电流,顺着手臂传到心底。
“谢谢您,任先生,今天真的太麻烦您了。”苏语茉坐进车里,忍不住再次道谢。
任稚南站在车外,对着她摆了摆手,又朝车里的念念笑了笑:“不客气,路上小心,别让孩子着凉。”
司机踩下油门,车子缓缓开动。苏语茉透过雨水模糊的车窗回头望去,任稚南还站在路边,重新撑开了那把深蓝色的伞,身影在渐渐变淡的雨幕中显得有些单薄,却莫名地清晰地印在了她的脑海里。
车子驶远,雨丝落在车窗上,划出蜿蜒的水痕。苏语茉抬手摸了摸自己的手肘,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一点温热的触感。她望着窗外渐渐模糊的街景,突然感到心底某种冰封了很久的东西,正在被这场雨、这把倾斜的伞、这个笨拙又体贴的人,悄然融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