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低垂,汀兰院外灯火通明,却弥漫着一股尴尬的寂静。袁妈妈看着眼前这两位针锋相对的小姐,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赶忙上前两步,陪着笑脸打圆场:
“二位小姐,二位小姐,咱们先进去给老爷请安好不好?有什么话,进去慢慢说,这站在院门口,让下人们瞧见了,终归是不太好……”
萧菀玩笑的心思已过,也懒得再与何水做无谓的口舌之争,闻言便率先抬步,仪态端庄地走进了汀兰院的月亮门。何水见状,不甘落后地冷哼一声,带着她那浩浩荡荡的“仪仗”紧跟了进去。
院内却有些异样。正房大门紧闭,不见何博文的身影。只有唐丽怡身边伺候的王妈妈,正倚着廊下的柱子打盹,脑袋一点一点的。而守在房门前的,是何博文的贴身小厮春明。
春明见两位小姐联袂而来,忙上前一步,双手作揖,恭敬地行礼:“给二位小姐请安。”
萧菀正欲开口询问父亲是否得空,一旁的何水早已扬起下巴,用她那特有的、带着几分不耐和不屑的语调抢先道:
“喂!去通报一声,我来给爹爹请安了。”
春明虽是下人,但作为何博文的一等贴身小厮,在府中颇有体面,寻常下人见了他也都客气三分。此刻被何水这般毫不客气地“喂”来喝去,脸色顿时有些不好看,愣在了原地。
“喂!跟你说话呢!发什么呆?!”何水见他不答,愈发不耐,竟伸出涂着丹蔻的手指,几乎要戳到春明眼前晃了晃。
萧菀心下不忍,春明为人老实,只是性子闷了些,哪里招架得住何水这般连珠炮似的责问。她温声开口,解围道:“春明小哥,有劳向父亲通传一声,就说我与二妹妹前来请安。”
春明这才像是回过神来,脸颊却涨得通红。他这红脸倒不是因见了两位小姐,而是……而是实在不知该如何开口解释屋内情形。这窘迫的模样,愈发显得可疑。
被动静惊醒的王妈妈一个激灵,彻底没了睡意,小跑着过来,脸上堆满了不自然的笑:“小姐们安好。老爷……老爷正在里头处理些紧要公务呢。奴婢回头一定禀告老爷,说二位小姐孝心可嘉,特地来过。您看这初秋晚风凉,二位小姐金尊玉贵的,不如先回去歇着?”
萧菀岂会轻易被打发?她今日来的目的就是逼唐丽怡挪窝,目的未达,绝不会走。
何水更是存了炫耀的心思,特意带了这许多人来,就是要让她们亲眼看看父亲是如何宠爱自己、冷落萧菀的,正是树立威信的好时机,怎肯无功而返?她当即柳眉一竖:“我带了新做的点心来给爹爹尝鲜,你让开!”说着,竟伸手就要去推搡春明。
萧菀看着王妈妈那欲言又止、眼神闪烁的模样,心中疑窦顿生,蹙眉问道:“可是父亲身子有何不适?”
何水一听,也急了,不管不顾地用力推开春明,就要往屋里闯。萧菀心知有异,立刻紧随其后。
春明被何水推得一个趔趄,却又不敢真的对小姐动手——这待字闺中的清白小姐,他若碰了,老爷非得卸他一条胳膊不可!可若让她们闯进去……后果同样不堪设想!横竖都是倒霉,春明只能咬着牙,硬生生用身体挡在门前,忍着何水的捶打,死也不让开。
一旁的王妈妈见状,慌得要去拦后面的萧菀。可她的手还没碰到萧菀的衣袖,就被眼疾手快的清荷一把扭住手腕,反向一扣!王妈妈顿时痛得龇牙咧嘴,差点一口气没上来,心中骇然——这丫头哪来这么大力气?清荷则暗自得意:紫雁姐姐教的防身术,果然好用!
顿时,院门口乱作一团。推搡之间,不知是谁绊了何水一脚,何水惊呼一声,整个人失去平衡,直直朝春明倒去。可怜的春明躲闪不及,被她结结实实当了肉垫,两人惊呼着,一起重重撞向那扇紧闭的暗红色双扇房门!
王妈妈低呼一声,下意识伸手去拉何水,却只扯住了她衣袖的一角……
“轰——!”
一声闷响,伴随着木门不堪重负的呻吟,房门竟被两人撞开了!
萧菀简直没眼看——何水和春明以一种极其狼狈的姿势,四脚朝天地摔倒在地。
何水带来的丫鬟们惊呼着涌上前去搀扶。春明则像个弹簧般猛地跳起来,也顾不得疼痛,张开双臂就想把所有人都拦出去,急赤白脸地吼着:“出去!都出去!快出去!”
其实,已无需他再多言。
因为内堂里,已然传来一声女子受惊的低呼:“谁啊?!”
那声音……娇柔婉转,带着一丝慌乱,分明是唐丽怡!
所有人的动作瞬间僵住,空气仿佛凝固了。这信息量,着实有点大……
何水在丫鬟的搀扶下站起身,发髻散乱,衣衫不整,一张脸先是摔得发白,随即又因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而瞬间涨得通红,几乎能滴出血来。
萧菀的脸颊也飞起两抹红晕,既是尴尬,也是恼怒。她虽经历一世,但与萧弘毅并无多少夫妻温情,重生后更是将男女之情抛诸脑后。方才竟未深想王妈妈和春明为何死守门外!真是……尴了个大尬!
王妈妈更是手足无措,一张老脸臊得通红。这两位小姐都还未行及笄礼,未曾议亲,这等污糟事,让她一个下人如何解释?
院内死寂一片,落针可闻。萧菀索性抿紧嘴唇,不再发声——横竖不是她带头闯的祸,何必当这出头鸟?
一片令人窒息的寂静中,内室终于传来何博文强作镇定的声音,带着明显的不悦:“何事?”
王妈妈如蒙大赦,又心惊胆战,颤声回道:“回、回老爷的话,是……是二位小姐来给您请安了。”
内室里沉默了片刻,随即传来一阵窸窸窣窣、显然是匆忙整理衣物的细微响动。
又过了好一会儿,房门才被彻底打开。何博文与唐丽怡一前一后走了出来。何博文面色铁青,眼神闪烁,刻意不去看女儿们。唐丽怡则鬓发微松,脸颊上还残留着不正常的红晕,眼神躲闪,姿态扭捏,与平日那副温柔解语花的模样判若两人。
何博文干咳两声,掩饰着尴尬,目光落在最为狼狈的何水身上,眉头紧紧皱起:“咳咳!到底何事?你怎么弄成这副样子?”此刻何水发髻歪斜,钗环松散,倒是与旁边发髻同样不算齐整的唐丽怡,颇有“母女相映”之趣。
何水闻言,那双大眼睛里瞬间蓄满了泪水,要掉不掉,显得委屈极了。她抽抽噎噎地开口,声音带着哭腔:“爹爹……水儿、水儿是来给您送点心的……今日小厨房做的桂花糕格外香甜,水儿就想着……想着一定要拿来给爹爹尝尝……”说着,那泪珠便恰到好处地滚落下来,配合着那凌乱的衣衫,显得既娇憨又无辜,惹人怜爱。
又来了!萧菀在一旁看得只想撇嘴。这套路真是百试不爽。
果然,何博文见爱女一片孝心,又弄得如此狼狈,那点因被打扰而生的不快立刻烟消云散,语气软了下来:“爹爹知道水儿最是孝顺。只是下次这等小事,让丫鬟们送来便是,何须你亲自跑一趟?爹爹不是让袁妈妈拨了丫鬟给你吗?若是不够使唤,只管去同袁妈妈说。”
唐丽怡也立刻上前,弯下腰,拿出帕子心疼地为何水擦拭并不存在的灰尘,柔声细语地安慰着。这三人站在一起,俨然一副父慈女孝、妾室温婉的和乐画面,倒显得一旁的萧菀像个多余的外人,专程来破坏人家天伦之乐的。
唐丽怡眼角的余光早已瞥见萧菀,她正是要营造这种效果——让萧菀觉得自己是个爹不疼、没娘爱的野孩子。她心中冷笑:不过一个十二岁的丫头片子,上次敬茶之事,定是太后在背后指使!否则以她之前那般蠢钝好拿捏的性子,怎敢突然发难?只要自己继续示好,定能重新拿捏住她,为水儿铺好路!
想到此处,唐丽怡调整好表情,摆出那副惯有的、自以为温柔慈爱的“唐式招牌微笑”,走到萧菀身边,极其自然地就要去拉她的手,声音柔得能滴出水来:“博文你看咱们,光顾着和水儿说话,都忘了菀儿也来了。菀儿也是来给你爹爹请安的吗?”
萧菀看着她那虚假的笑容,只觉恶心,在她碰到自己之前,猛地将手抽回,动作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她抬起眼,目光清冷,声音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疏离:
“首先,请唐姨娘往后称呼我‘郡主’即可。‘菀儿’乃是我的闺名,非亲近之人,不便称呼。”
“其次,”她目光转向何博文,语气依旧恭敬,内容却寸步不让,“女儿确是来给父亲请安,但同时也是来请唐姨娘挪院的。姨娘既已入府,断无再与父亲同住正院的道理。袁妈妈,您说呢?长公主府的规矩,唯有正室夫人,方可与男主子同住正院。妾室,自有妾室该待的地方。”
唐丽怡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碎裂,消失无踪。那双总是含情脉脉的美目骤然变得猩红,死死剜着萧菀,里面充满了难以置信和怨毒。
萧菀毫无惧色地回视她,目光平静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古井,不起丝毫波澜。唐丽怡那满腔的怒火撞上这深沉的平静,仿佛一记重拳砸进了棉花里,无处着力,那口气硬生生憋在心口,堵得她几乎窒息。
“菀儿!放肆!”何博文沉声喝道,语气严厉。他虽未多说,但意思再明白不过——这是为父的私事,还轮不到你一个女儿家来指手画脚!
袁妈妈见状,正要开口替萧菀分辨,却听她家郡主不紧不慢地抛出一句石破天惊的话:
“爹爹息怒,女儿也是为您着想。纵欲,伤身。”
“……”
何博文什么都料到了,甚至准备好了如何训斥萧菀不懂规矩、顶撞长辈,独独没想到她会说出如此直白……甚至堪称粗鄙的话来!简直有辱斯文!有辱斯文啊!他气得手指微颤,指着萧菀,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萧菀却像是没看见他的震怒,继续慢条斯理地说道,仿佛在谈论今日的天气:“爹爹或许不常在后宫走动,有所不知。女儿听闻,德妃娘娘中秋之后欲往慈安寺为太后娘娘祈福,身边需一位笔墨精湛的笔帖式随行,专职抄写祈福经文。这推荐人选嘛,女儿虽人微言轻,说不上什么话,但太后娘娘她老人家,倒是还能递上一两句话的。”
说着,她状似无意地抬起手,将一缕散落的碎发轻轻拢到耳后。这个角度不偏不倚,正好让何博文清晰地看见她纤细手腕上戴着的那串光泽温润的佛珠。
何博文心中猛地一凛!他自然认得,那是太后常年佩戴在身边的旧物,乃是御赐之物!如今竟到了萧菀手上……太后对她的宠爱和信任,可见一斑!
去慈安寺伴驾祈福?听着是体面差事,实则等同流放!朝堂风云变幻,他一个从四品的礼部侍郎,若离京半年,回来哪里还有他的立足之地?前程岂不尽毁?
电光石火间,何博文已权衡利弊得失。识时务者为俊杰,他瞬间选择了闭嘴。
“博文!”唐丽怡见唯一的依靠竟然沉默,一股巨大的无力和恐慌瞬间攫住了她,失声喊道。
袁妈妈见风向已变,立刻上前一步,肃容斥道:“唐姨娘!请注意你的身份!老爷的名讳,岂是你能直呼的?这不合规矩!”
心烦意乱、恐慌交加的唐丽怡此刻再也维持不住假面,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尖声反驳:“你算个什么东西!一个下贱奴才,也配来教训我?!”
“丽怡!住口!”何博文厉声打断她,语气带着前所未有的警告,“不可对袁妈妈无礼!妈妈是府中老人,代表的是长公主府的体面!”
萧菀冷眼看着这一切。她这个爹,果然精明识趣,利弊算得清清楚楚。难怪能哄得母亲当年下嫁,又能让唐丽怡死心塌地。可惜,这并不影响她复仇的决心。
她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一锤定音的决断:“姨娘还是莫要再让爹爹为难了。多说无益。袁妈妈,带唐姨娘去西厢安置吧。往后这汀兰院正房,姨娘还是少来为好。此处毕竟是爹爹处理公务、静心修养之所。姨娘往后,只需尽心伺候好爹爹饮食起居即可。”
这话,明明白白地告诉唐丽怡,也告诉所有人:妾,终究只是个体面些的奴才。与老爷平起平坐?同住正院?你,不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