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杰的死,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了江北原本就紧绷的神经上,让整个弘光朝廷瞬间陷入一团乱麻。
高杰部所在防区,人心浮动,谣言四起。昔日军容整肃的景象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躁动不安的混乱。
李本深、李成栋、胡茂祯等一众悍将蠢蠢欲动,暗自收紧了自己的兵马,无一不对空出来的主帅之位虎视眈眈;中层将领们悲愤不已,一个个捶胸顿足,血红了眼嘶吼着要出兵北上砍了许定国,为伯爷报仇雪恨;底层军官三三两两聚在角落,窃窃私语,眼神闪烁,暗自盘算着自身前程;普通士卒则茫然无措,如同失去了头狼的狼群,在营地里无头苍蝇般乱窜。悲愤、茫然、恐惧、贪婪…各种情绪如同瘟疫般在数万将士中疯狂蔓延。
而另一边,与高杰积怨已久的靖南侯黄得功则闻讯而动,亲率大军倾巢而出,兵锋直逼高杰军防区。其他实力雄厚的军镇如刘良佐等,虽未如此明目张胆,却也纷纷厉兵秣马,陈兵边界,虎视眈眈。
一时间,江北防线未迎外敌,内里已是剑拔弩张,杀机四伏,眼看就要上演一场自相残杀的惨剧。
消息传到扬州督师府,史可法惊得魂飞魄散。他深知,高杰新丧,若高部溃散或被瓜分,江北防线将顷刻崩裂,弘光朝廷门户洞开!他强忍悲痛与焦虑,他立刻以督师身份,并请得弘光朝廷旨意,火速与提督江北兵马粮饷太监卢九德一同,赶往两军对峙的前线。
——
江风凛冽,史可法与卢九德并立船头,面色凝重。
这几日,黄、高两部兵马虽然没有发生大规模的冲突,但却械斗不断,以致于沿江两岸处处硝烟。
待看到黄得功那面硕大的帅旗远远出迎,史可法心里也不免轻快了几分。
对于劝黄得功退兵,史可法还是颇有信心的。当年高杰在土桥伏击黄得功,黄得功几乎殒命,后来双方摆开架势要决一死战,就是史可法前往居中调停。
除此了两人私交甚笃之外,更重要的一个原因是,黄得功是一个忠臣,一个真正的忠臣。而忠臣,就必然深明大义、顾全大局。
果然,等他们进到黄得功大营,一身戎装的黄得功虽怒容未消,却依然依礼参见。在中军大帐,史可法更是仅用一句“当以国事为重”,便让性情暴烈的黄得功当场下达了退兵的命令。
江风凛冽,史可法与卢九德并立船头,面色凝重的目送黄得功率军西去,这才调转船头,逆流而上,直趋对岸的高杰大营。
船至营前水寨,只见寨门紧闭,箭楼上弓弩手张弓搭箭,气氛紧张如绷紧的弓弦。营内传来阵阵喧嚣吵闹之声。史可法命人高声通报:“督师史大人驾到!”
良久,寨门才吱呀呀打开一条缝。
史可法正要下船,卢九德劝道:“督师,高营已乱,群情激愤,犹如火药桶,您千金之躯,岂可轻涉?”
史可法慨然道:“高营若散,江南必亡!此刻非史某惜身之时!纵是刀山火海,亦须往矣!”
言罢,他坦然下船,孤身一人,缓缓步行入营。卢九德犹豫再三,到底还是没有跟着上岸。
史可法一路行去,但见营盘混乱,士卒三五成群,议论纷纷,见到他来,目光复杂,有期盼,有怀疑,更有不加掩饰的敌意。一些高杰的老亲兵甚至按着刀柄,眼神通红地瞪着他。
史可法面色沉静,目不斜视,径直走向中军大帐。
帐外已设起简陋灵堂,白幡飘动,高杰的棺椁赫然停放在内。
见史可法突然闯入,帐内骤然一静。所有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充满审视与压力。
以李本深、李成栋、胡茂祯为首的高部核心将领见史可法到来,纷纷围拢上来,情绪激动,七嘴八舌,有诉冤的,有请命的,更有要求严惩黄得功的。
史可法先至灵前,郑重祭奠,好言抚慰诸将,肯定高杰之功,痛陈许定国之罪。随即,他展现出难得的果决,当场以朝廷名义宣布了善后方案。
“兴平伯为国捐躯,功在社稷!其爵位由长子高元照承袭,为兴平世子!”
“擢李本深(高杰外甥)为提督,总揽全军军务!”
“擢胡茂祯为阁标大厅(中军),协理营务,护卫世子!”
“擢李成栋为徐州总兵,镇守要地!”
这几项任命,迅速明确了权力核心,基本维持了高杰旧部的整体性和权力结构,安抚了最关键的实力派将领。李本深、李成栋、胡茂祯等人闻言,见朝廷并未趁势削藩或打散编制,心下稍安,纷纷跪谢天恩,表示愿遵朝廷号令。
然而,难题接踵而至。
高杰的遗孀邢夫人,一个风韵犹存、眉宇深锁的妇人,领着一位二十出头、面色苍白的年轻人——正是新袭爵的兴平世子高元照,来到后帐私下求见史可法。
邢夫人未语泪先流,盈盈拜倒:“史大人,您是我母子的大恩人!若非您及时稳住大局,击退黄得功,我等早已为人鱼肉了。”她话锋一转,忧心忡忡,“然,元照虽已成年,却少不经事,未曾独自历练,威望不足。先夫在时,尚能凭威望去弹压诸将,如今他一去,军中皆是骄兵悍将,妾身实在担心元照难以服众…如今强敌环伺,内忧外患…”
她抬起泪眼,看着史可法,仿佛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语气恳切至极:“史大人德高望重,乃国之柱石,天下仰望,又…又膝下无子…妾身斗胆,恳请大人收元照为义子!如此,既有父子名分,大人便可名正言顺扶持元照,弹压诸将,外御强敌!元照必待大人如生父,妾身来世结草衔环也难报大人恩德!求大人看在先夫为国捐躯的份上,给我们母子一条活路吧!”
说罢,拉着高元照就要行大礼。
史可法闻言,脸色微变,下意识地后退半步,仿佛要避开什么不洁之物。
他心中瞬间涌起一股极其复杂的情绪。理智上,他明白这或许是稳住高部、维持江北防线最直接有效的办法。但内心深处,那股根深蒂固的、属于东林清流的士大夫观念却猛烈地翻腾起来——高杰是什么出身?那是天下闻名的流寇!虽受招安,其根基仍是贼籍!其子血脉中流淌的乃是“从贼”之血!自己是什么身份?两榜进士,清流领袖,官拜督师的朝廷重臣!岂能认一个“流寇之后”为义子?此事若传扬出去,天下清议如何?史家累世清名何存?同僚尤其是那些江南御史言官们的唾沫星子还不得把自己淹死?
名节!士大夫的名节重于一切!甚至重于眼前的江山社稷!
他脸上挣扎之色一闪而过,最终被一种冰冷的、近乎僵硬的“清高”所取代。他缓缓摇头,语气疏离而坚决,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鄙夷:“夫人此言谬矣!万万不可!老夫身为督师,负朝廷协调统帅之责,若收世子为义子,瓜田李下,必惹物议,非但不能保全世子,反恐害之!于公于私,皆为不妥!”
他甚至不愿再多解释,仿佛生怕沾染上什么,立刻给出了一个在他看来“两全其美”的方案:“不过,夫人所虑亦有道理。为安军心,保全世子,老夫倒有一策。提督江北兵马粮饷太监高起潜高公公,乃陛下亲信,内廷重臣,且久在军前,于粮饷调配、军中事务皆熟。若让世子拜高公公为义父,如此,内则有高公公于宫中奥援,外则有老夫与诸位将军扶持,世子地位可保无虞,军心亦可安定。”
“拜…拜太监为父?!”邢夫人如遭雷击,脸色瞬间惨白如纸,难以置信地看着史可法,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这位道貌岸然的督师。
高元照更是猛地抬头,脸上血色尽褪,嘴唇哆嗦着,一股巨大的屈辱感席卷全身,让他几乎站立不稳。让一个二十岁的伯爵世子,认一个阉人做干爹?这比杀了他还要难受!
史可法却仿佛没有看到他们母子的屈辱,甚至觉得自己这个主意颇为高明,既解决了问题,又保全了自己的清誉。他脸上那不自觉流露出的、对高杰出身及其部众的轻蔑,虽然极力掩饰,却依旧像冰冷的针尖,刺透了邢夫人和高元照的心。
他们这些出身农民军的将领,出生入死,接受招安,为南明浴血奋战,原以为能搏个出身,洗刷过去。可在史可法这样的“清流”眼中,他们终究是“贼”,是上不得台面的、需要时刻提防甚至厌恶的对象,连其子嗣认个义父,都嫌玷污门楣,只配去认太监!
帐内一片死寂,方才史可法调解纠纷、安排人事所带来的那一点点感激和希望,瞬间冷却,化为冰凉的失望与隐忍的愤怒。
史可法似乎也察觉到气氛不对,不欲再多留,匆匆交代几句“稳定军心”、“谨守防区”的套话,便如同逃离一般,迅速离开了这座让他感到“不适”的军营。
他走了,留下的却是一个被深深羞辱的世子,一个心如死灰的母亲。
江北的天空,阴云密布,寒风更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