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腊月,徐州城头霜重如铁。
中军账内,白幡低垂,高杰的无头尸身静静的躺在那具柏木巨棺里。
邢夫人一身缟素,独坐上位。她目光扫过堂下十余名披甲将领,声音冷冽如冰:“今日请诸位来,是有要事相商。”
李本深手按刀柄,目光闪烁。胡茂祯则一脸疑惑,立时向李本深投去探询的目光。
邢夫人没有理会众人的反应,接着说道:“我本欲让元照拜史阁部为义父。”
“但史大人以避嫌为由推拒了。”
李本深脸色铁青,“怕是嫌弃我们出身流寇,不配与他这状元宰相攀亲吧?”
站在母亲身后的高元照闻言,顿时羞愤不已,眼角一片赤红。
邢夫人深吸一口气,继续说出了更惊人的消息:“而后,史阁部又提议,让元照认庐州镇守太监卢九德为义父。今天请大家来,就是想听听你们的意见。此事,该如何应付。”
堂内顿时一片哗然。
最后还是擢升为阁标大厅的胡茂祯第一个上前,“末将觉得妥当!卢公公深得圣眷,又与马士英大人交好,有他周全,我军粮饷兵源都不必发愁了......”
“放屁!”李成栋火冒三丈,嚷道:“让少帅认阉人做父,大将军在天之灵岂能安息?我辈武人的脸面往哪里放?”
李本深闻言,猛地拔刀,却没有指向李成栋,而是狠狠劈在棺木旁的地面上,火星四溅:“李成栋!你以为只有你是忠臣孝子吗?!你也不想想而今是什么形势?许定国投了清虏,左良玉拥兵武昌,黄得功、刘泽清虎视眈眈!没有朝中大佬庇护,我们就是一块谁都能咬上一口的肥肉!”
正当争执不下之时,门外突然传来一阵长笑。笑声清越激昂,竟压过了灵堂内的争吵。
守门卫兵踉跄退入,喉间一点红痕。
“好热闹的灵堂。”来人玄色大氅沾满风尘,眉宇间自有凛然之气,“高杰若在,怕是要再气死一回。”
胡茂祯怒喝:“何人擅闯?”
那人解下大氅抛给一旁的赵长歌,露出内里杏黄常服,随口道:“朱聿键。”
满堂皆惊。
邢夫人猛地站起身来,“王爷为何不报而入?”
朱聿键却不理她,径直走到高元照面前。少年被他锐利的目光看得发毛,不自觉地低下头去。
朱聿键看了半晌,抚手赞叹道:“像,真像你父亲。”
随即,他话锋一转,“可惜眼神太软,只知道看母亲和叔伯脸色。“
高元照涨红了脸,就要分辨,耳边却又响起了朱聿键那冷冰冰的声音:“听说你要认一个太监当干爹?”
唐王俯身逼视,“你父亲这辈子只跪过闯王和天子,现在他儿子却要跪个阉人?”
李本深刀锋微转:“王爷慎言!这都是为了大局......”
“为了大局?为了什么狗屁大局!”朱聿键猛然转身,衣袖带起疾风,“是为了你们这些老将能继续拥兵自重?还是为了史可法能安心经营扬州?还是为了你——”他指向高元照,“能安安稳稳的做个傀儡主帅?”
高元照气急,猛地拔剑出鞘,剑尖却在唐王胸前三寸停住——不是他不敢刺,而是李成栋抓住了他的手腕。
“少帅,“李成栋摇头,“不可冲动!”
朱聿键却突然迎着剑尖上前一步,心口抵住锋刃:“你父亲的首级正被许定国提着,准备用它换一顶戴花翎。你却在这里想该拜谁为干爹?”
剑尖开始颤抖。高元照眼角崩裂淌下血泪:“我......”
“你在怕什么?!啊!”唐王声音陡然拔高,“是怕镇不住这些骄兵悍将?是怕刘良佐、左良玉打过来?还是怕鞑子南下时没人护你?”
每问一句便进一步,剑尖刺破黄袍渗出血点。满堂将领屏息无声,竟都被这气势所慑。
朱聿键不等高元照回答,声音陡然提高,如同惊雷炸响:“我告诉你!这世道,靠认干爹是活不下去的!谁都护不住你!能护住你的,只有你自己!”
邢夫人心神大震,朝高儿子厉喝道:“元照退下!”
少年扔了剑跪倒在地,肩头剧烈颤动。朱聿键却俯身抓起他衣领:“哭?你父亲死了,你却只会在这里哭?!”
他一把丢下高元照,站起身来,环视满堂将领:“你们真要找个太监当靠山?卢九德能给你们什么?内廷的消息?皇帝的赏赐?还是等清军打来时逃命的门路?”
胡茂祯面色灰败:“王爷不知我们的难处......军中粮草仅够半月,周边势力虎视眈眈,若无朝中奥援......”
“我知道!”唐王一脚踢开香炉,灰烬扬如雪片,“但名分不是求得到的,而是要靠打出来的!”
朱聿键言罢,郑重其事的整了整衣冠,缓步走到高杰灵柩前,凝视片刻,然后,撩袍,屈膝,竟对着棺椁行了三叩大礼!
这一举动,大大出乎诸将意料。武人重义,见堂堂藩王竟然如此礼敬故主,帐内剑拔弩张的气氛顿时缓和了不少。
史可法起身,面向棺椁,声音沉痛而有力:“高兄,昔日若非有你援助,我朱聿键早已死在了淮安。此等大恩,我铭感五内,终生不忘。今日我在你灵前立誓——必诛许定国,为你报仇雪恨!“
此言一出,帐中众人皆是一震!高元照猛地看向朱聿键,眼中爆发出强烈的希冀与感激。邢夫人亦是泪流满面,心中五味杂陈。李本深等一众将领则神情复杂,有人羞愧地低下头,有人脸色铁青,更多的人则下意识挺直了腰杆,眼中重新燃起了血性之火!
灵堂内,白幡无声飘动。
朱聿键上完香,不再言语,转身径直往帐外走去。
临到门口,他猛然转身,目光灼灼看向高元照,“本王将亲率义武营北上追杀许贼。高元照,你可愿随我同往?”
高元照猛地抬头:“我......“
“不可!“李本深横刀阻拦,“少帅乃一军之主,岂能轻涉险地?”
胡茂祯急忙附和:“王爷三思!清军铁骑岂是义武营能敌?”
李成栋欲言又止,最终黯然垂首。
朱聿键冷笑:“所以你们宁愿让孩子认太监做父,也不敢为旧主报仇?”
高元照突然站起:“我去!”
“糊涂!”李本深拉住高元照,“你这一去,军中怎么办?”
胡茂祯跪求邢夫人:“夫人明鉴!少帅若有闪失,大军顷刻即散啊!”
邢夫人沉默半晌,然后起身缓缓走到儿子面前,亲手为他系上披风:“去吧。”
“舅妈!”李本深急道,“这简直是让元照去送死!”
邢夫人目光如刀:“我丈夫的首级还在敌人手上,我的儿子若不敢报仇,还有什么脸面统领三军?”
她环视众将:“今日起由李本深暂代军务。有敢异动者——”她突然拔出一柄短剑,猛地掷出,钉在柱上嗡鸣不止,“犹如此柱!”
李本深顿时止步。
他要的是权力,是荣华富贵,至于高元照是死是活,他其实并不在意。既然邢夫人已将军队的掌控权交给了他,他也就无需再横生枝节了。
晨光微露时,随朱聿键而来的警卫营(义武营改编后,标兵营的新名称)已在徐州城外列队等候。高元照单骑出城,身后无一人相随。
事实上,在高杰死后,其所部兵马就已经被李本深、李成栋等将领所掌控。只不过为了不让吃相太难看,明面上他们依然尊奉高元照为少帅罢了。如今他们想的更多的是如何保住刚刚到手的权位和高杰留下的这份“家业”,要他们拿出老本去追杀许定国,甚至和凶悍的清军硬碰硬,他们自然是一万个不愿意。
临开拔,李成栋突然拍马追来,塞给少年一柄宝刀:“大将军的旧物,少帅带着防身。”
唐王见状轻笑:“听说李将军擅使双刀,今日怎么只带一柄?”
李成栋老脸一红:“末将......还要留着另一柄杀敌。”
朝阳跃出地平线,高元照换上了高杰生前那套山文甲,肩头金猊兽吞口在晨光中耀眼。
“记住今日。”唐王指着城外荒原,“江山是打出来的,命运......”他抓住少年的手腕,将其按在刀柄上,“也决不能操之于他人之手。”
号角长鸣中,晨光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渐渐融入滚滚烟尘。
邢夫人站在城楼上,只听到远处传来少年将军的第一声号令,穿云裂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