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地的冬夜,湿冷浸骨。
徐州城郊的驿馆里,烛火摇曳,映照着史可法那张憔悴不堪、写满彷徨的脸。
他对着桌案上那幅绘制精细却已然显得过时的江北舆图,长吁短叹,手中的朱笔提起又放下,终究无法落下任何一个带有进取意味的标记。
“联虏”之梦碎得如此彻底,如此血腥,让他方寸大乱。高杰之死像一记闷棍,敲碎了他所有的侥幸,却未能敲出背水一战的勇气,反而只剩下无尽的恐惧和不知所措。
窗外寒风呼啸,在他听来,却仿佛已是八旗铁骑南下的隆隆蹄声。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亲随略带迟疑的通报:“阁部,唐王殿下遣使送来拜帖,言有要事相商,车驾已至门外。”
史可法一怔,眉头微蹙。
唐王朱聿键?这位废藩宗室寓居淮安,近日来练兵造船,动静不小,但与自己素无深交,此刻深夜来访,所为何事?
他心中疑虑,但对方毕竟是宗室亲王,不便怠慢,只得整理衣冠,道:“快请至花厅看茶,本督即刻便到。”
片刻后,花厅内。
朱聿键并未身着王服,而是一身利于行动的深色箭袖袍,外罩裘氅,虽经旅途劳顿,却目光湛然,步履沉稳,与史可法的萎靡形成鲜明对比。
双方见礼,分宾主落座,寒暄不过三句,朱聿键便摒退左右,开门见山。
“史阁部,深夜叨扰,实因军情如火,不容延宕。”朱聿键声音低沉,却字字清晰,“睢州之变,绝非许定国一人之妄为!若无北虏在背后许诺撑腰,他岂有胆量、又岂有必要诱杀高杰,自绝于朝廷?高杰的首级,便是此獠献给多尔衮的投名状!”
他起身,走到厅中悬挂的舆图前,手指重重敲在睢州:“虏廷亡我之心,从未稍歇!其所图者,非止江北,乃整个天下!如今高杰部数万将士,因主帅被如此卑劣手段诱杀,正同仇敌忾,血勇之气未泄!此乃天赐良机,正当顺势而为,改弦更张,与虏廷一刀两断!”
史可法脸色在烛光下显得愈发苍白,他跟着起身,嘴唇哆嗦着:“殿下之意是…”
“其一!”朱聿键语速加快,不容置疑,“即刻遣精兵强将,北上追杀许定国!绝不容此獠逃过黄河,与清虏汇合!取其首级,既可祭奠高杰,稳定军心,更能斩断清虏一臂,昭示天下我朝抗虏之决心!”
“其二!”他的手指在黄河沿线用力一划,“趁多尔衮、阿济格主力深陷陕西,与李闯缠斗,无力东顾之千载良机,速派大军北上,稳定河南,甚至渡河北上,收复山东!山东若下,则江北形势大变,进可威胁京畿,退可巩固江淮!此乃扭转国运之战机!”
史可法听着这石破天惊的战略,却仿佛听到了最可怕的预言。他身体微颤,下意识地后退半步,连连摆手,声音发颤:“不可!万万不可!殿下…此乃行险,孤注一掷!虏势浩大,岂是易与之辈?若激怒建奴…”
“激怒?”朱聿键猛地打断,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失望与焦灼,“难道阁部以为,我辈继续卑躬屈膝,便能换得清虏刀下留情吗?今日他们能杀高杰,明日就能渡淮河,后日就能兵临金陵!幻想早已破灭,唯有刀兵相见,方能争一线生机!”
史可法被驳得哑口无言,脸上血色尽失,只是喃喃道:“兵力不足…粮饷难继…万一失利,则江南顷刻齑粉矣…赌不起,赌不起啊…”
“好!追杀许定国之事,本王自为之!”朱聿键强压怒火,退而求其次,手指点向徐州:“可即便朝廷大军不渡河北上,亦当固守徐州!徐州乃北门锁钥,咽喉之地,万不可弃!重兵驻守,以为河北之望,亦可随时策应山东义军,此乃进可攻退可守之策!”
“徐州…徐州孤悬在外,”史可法眼神躲闪,语气虚弱不堪,“恐…恐为虏所乘,徒损兵力…还是…还是稳守淮扬,凭江而守为万全之策…”
朱聿键看着史可法这副失魂落魄、已被恐惧彻底压垮的模样,心中一片冰凉。他知道,再说无益。恰在此时,有幕僚匆忙入内,低声禀报:河南巡抚越其杰、巡按陈潜夫等已弃守辖地,仓皇南逃,直奔金陵而去!
史可法闻言,身体晃了一晃,脸上露出羞愧与绝望交织的神色,最终化为一声长叹,颓然坐倒,仿佛最后一丝力气也被抽干。
朱聿键不再多言,拱手一礼:“阁部保重,本王告辞。”转身大步离去,背影决绝。
离开驿馆,寒风扑面,朱聿键胸中郁垒难舒,却更坚定了决心。
“王爷,史阁部怎么说?”高元照满脸期待的上前询问。
朱聿键摇了摇头,“指望不上了。”
高元照大失所望,狠狠将手中马鞭投掷在地,愤愤不平道:“我就知道!”
“没有朝廷的援军,难道就不报仇了吗?”朱聿键冷哼一声,
随即对亲卫下令道,“传令路振飞!让他速率忠武营水师所有战船,沿运河北上,昼夜兼程,给本王封锁黄河下游水道!一片木板也不许放过去!”
“传令赵长歌!点齐义武军所有骑兵,教导营全部都有,随本王北上剿杀许定国!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军令如火!淮安城瞬间沸腾。忠武营战船升帆起锚,桨橹齐动,逆流而上,如群鱼争渡。义武军校场,战马嘶鸣,刀甲碰撞之声不绝于耳。朱聿键顶盔贯甲,亲自擂鼓!
“弟兄们!国贼许定国,背主求荣,投靠东虏,罪该万死!随本王北上,清理门户,以血还血!”
“杀!杀!杀!”怒吼声震天动地。
赵长歌一马当先,铁骑如龙卷出城。
朱聿键翻身上马,目光决绝,率军扑向北方荒原。
根据探马报来的讯息,朱聿键判断许定国必急于从虞城至砀山一线渡河北窜。于是他亲率轻骑,不顾疲累,进行大范围迂回包抄!
数日后,黄河故道南岸,枯芦苇荡无边无际。
疾驰的斥候带来消息:“王爷!前方发现大队敌军!是许定国的旗号!正押着辎重家眷,奔向渡口!”
“终于逮住你了!”朱聿键眼中寒光爆射,“赵长歌,左翼穿插,截断去路!教导营,随我正面突击!”
蹄声如雷,打破死寂!
义武军铁骑如同两股钢铁洪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狠狠撞入正在仓皇北撤的许定国部后卫!
“南蛮子追来了!”
“快!快跑啊!”
许定国部本就人心惶惶,拖家带口,猝遇如此猛烈的突袭,顿时大乱!
义武军骑兵纵横驰骋,刀劈枪挑,如入无人之境!赵长歌更是勇不可挡,直扑中军!高元照报仇心切,竟也紧随其后。
许定国吓得魂飞魄散,在亲兵死护下,弃了大部队,只带少数心腹,疯狂抽打马匹,向着记忆中那处隐秘渡口亡命奔逃!身后,丢盔弃甲的溃兵和哭喊的家眷成了义武军最好的阻滞,却也让他侥幸拉开了一段距离。
眼看渡口在望,甚至能听到黄河水流的咆哮声,许定国心中刚生出一丝侥幸,却猛地勒住马缰!
只见前方黄河水道之上,不知何时,竟赫然出现了一支庞大的水师!
数十艘战船列成森严阵势,封锁了整个江面!最大的楼船之上,“路”字帅旗和“明”字大旗迎风猎猎作响!甲板上兵戈林立,弩炮森然,冰冷的箭镞在冬日下闪烁着寒光,死死锁定了岸边这群不速之客!
前有坚船利炮锁大江,后有铁骑追杀如虎狼!
许定国面色瞬间惨白如纸,浑身冰凉,绝望如同冰冷的黄河水,瞬间淹没了他。他环顾四周,尽是泥泞的滩涂和枯黄的芦苇,再无退路。
“天亡我也……”他喃喃自语,手中的马鞭无力地坠落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