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晨光漫过紫禁城的宫墙,洒在青砖铺就的街道上,带着深秋特有的清爽!
今日恰逢黄道吉日,宜入宅、祈福。
东宫从天不亮就忙活起来,宫女们抱着叠得整齐的锦袍穿梭在回廊,太监们扛着木箱、捧着摆件,脚步匆匆却不敢有半分磕碰,皆是为两位皇孙搬家做准备。
吴王府与献王府隔街相望,离紫禁城不过两里地,规制相同,却透着截然不同的氛围。
朱允炆穿着一身月白锦袍,脸色苍白得像纸,脚步拖沓,整个人透着一股病恹恹的无精打采——许是第一次离开东宫这个“避风港”,他连最基本的表面功夫都懒得做,见了迎面走来的朱允熥,连眼角都懒得抬,翻了个白眼便要绕开。
朱允熥则身着一袭藏青蟒袍,金线绣的蟒纹在晨光里泛着暗亮的光泽,身姿挺拔如松,精神头十足。
见朱允炆这副模样,他不由勾了勾嘴角,语气带着几分调侃:“二哥若是舍不得东宫,大可去跟皇爷爷求情,说想留在东宫孝敬母妃——皇爷爷一向疼你,说不定真会答应。”
朱允炆离去的脚步猛地一顿,扭头瞪着朱允熥,脸色黑得像锅底:“管好你自己……”可话音未落,他忽然话锋一转,脸上的恼怒瞬间换成了戏谑的笑,“不过三弟啊,你往日里功课可不怎么样,夫子上课你总在打瞌睡,明日起咱们就要去文华殿点卯学理政了,到时候可别拖了后腿,丢了皇爷爷的脸,更丢了朱家的颜面!”
他心里早已冷笑开了:你就得意吧!文华殿里到处都是我母妃安排的人,早已为你备好了“大礼”,到时候看你怎么收场!
可朱允炆没等到预想中朱允熥脸色涨红、气急败坏的模样,朱允熥反而哈哈一笑,语气坦荡得很:
“以前不过是藏拙罢了,夫子教的那些经史子集,我早烂熟于心,上课睡觉不过是觉得无聊。至于拖后腿、丢颜面……二哥还是先顾好自己吧!”
这话既是实情,也是为日后展露“过目不忘”的能力铺路,免得太过突兀引人怀疑。
朱允炆的眼神瞬间荫翳下来,他还真没怀疑这话的真实性。
如今的朱允熥,与往日那个怯弱胆小的“三皇孙”判若两人,用“藏拙”来解释,反而最合理。
可他很快又稳住心神:你再能藏拙,也比不过我外公吕本留下的文官人脉!那些官员都是看着我长大的,怎会帮你?
这般想着,朱允炆脸上恢复了淡然,没再与朱允熥争辩,转身径直往东宫走去。
他还要去给吕氏请安告别,演一出“恋恋不舍”的戏码,讨母亲欢心。
朱允熥也没在意,带着从东宫带来的几名宫女太监,朝着吴王府走去。
这座王府与其他亲王府规制相同,却透着一股与众不同的古朴。
青砖灰瓦没做过多雕饰,庭院里的花木是修剪得整整齐齐的松柏,没有曲水流觞,没有假山峰峦,连厅堂里的案几都是最朴素的松木,没有半分奢华的痕迹。
这也难怪,这里本是朱元璋当年任吴王时的居所,老朱一生简朴,最厌铺张,自然不会在府中弄些娱乐景致。
朱允熥对此倒没什么意见,如今他满脑子都是如何争夺储位、干趴朱允炆与朱棣,哪有心思享受?
不过片刻,便适应了这简朴的氛围。
看着这属于自己的府邸,他刚想畅笑一声抒发脱离吕氏掌控的喜悦,却被突然出现的几个人浇了一盆冷水……
来的是五个人,四个宫女,一个头发花白的厨子。
四个宫女姿色清秀,眼神却透着几分机灵,见到朱允熥只规规矩矩行了一礼,便自顾自拿起抹布擦案几、整理书架,连问都没问朱允熥身边宫女的意见,仿佛她们才是这吴王府的主人。
朱允熥从东宫带来的宫女们瞬间变了脸色,攥紧了手中的拂尘,嘴唇抿得发白,眼底满是不忿——这些人也太放肆了,竟敢对吴王殿下如此无礼!
朱允熥的眼眸也缓缓眯了起来,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玉带。
就在这时,那厨子轻咳一声,上前一步躬身行礼,声音带着几分刻意的恭敬:“老奴张三,奉命前来吴王府伺候殿下的膳食。往后殿下想吃什么、喝什么,尽管跟老奴说。老奴会做各色菜系,也知道殿下的口味,定能让殿下满意。”
朱允熥扫了他一眼,声音冷不丁地响起,带着几分压迫感:“奉命?奉谁的命?”
张三被这少年人的眼神看得心头一紧,额头瞬间冒出冷汗,手都开始抖了,连忙搬出靠山:“老奴……老奴奉先太子妃(吕氏)的命,前来伺候殿下的三餐。”
朱允熥心里早有准备,可亲眼看到这些人把吴王府当自己家,还是觉得一阵恶心。
偏偏还不能发作,一旦动了吕氏派来的人,“不孝”的帽子就会扣过来。
他心底轻哼一声,表面上却依旧风轻云淡,只淡淡“嗯”了一声,没再多说。
这些人不过是吕氏的棋子,命都捏在吕氏手里,跟他们计较没意义,要算账也该找正主。
张三见他没追究,松了口气,抹了把额头的冷汗就往厨房走。
可刚走没几步,朱允熥的声音又传了过来,轻飘飘的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张师傅,记住了,这是吴王府,饭菜的口味,得按我的来。”
张三一开始没反应过来,只连连点头:“老奴记住了,按殿下的口味来!”
可等他进了厨房,拿起菜刀准备剁肉时,才陡然回过味来——朱允熥这话是在警告他,这是吴王府,他吴王才是真正的主人…少搞些小动作!
张三后背瞬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菜刀“当啷”掉在地上,他捡起来时指尖都在发颤,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这位吴王殿下,比想象中难对付多了!
…
这些小插曲很快被朱允熥抛在脑后…吕氏的眼线防着就是,真正让他头疼的,是接下来的事……
他刚在吴王府坐定没多久,三舅舅常森就带着一群家丁,抬着十几个大木箱浩浩荡荡地来了,箱子上还盖着大红绸缎,一看就装着贵重物件。
常森穿着一身枣红锦袍,脸上满是得意,一进门就拍着箱子盖,声音洪亮:“允熥…哦不,吴王殿下!咱淮西的兄弟们特意给你备了乔迁礼,都是好东西,你快看看!”
说着,他指挥家丁把箱子一一打开,瞬间让整个厅堂都亮了起来:
一人多高的南海百年红珊瑚,枝干错落有致,红得像燃着的火;
装在羊脂玉盒里的北海鲛珠,颗颗圆润饱满,在光下透着莹润的光泽;
紫檀木镶和田玉的八仙过海座屏,玉雕花栩栩如生,木头上的纹理细腻得能看清年轮;
黄花梨嵌螺钿的“四季平安”博古架,螺钿拼出的花草在光下泛着七彩的光……还有官窑青花折屏、绛州贡款澄泥砚、花丝镶嵌赤金笔洗,满满当当摆了一屋子,奢华得晃眼。
常森得意地拍着朱允熥的肩膀,全然不顾朱允熥越来越黑的脸色,唾沫横飞地介绍:
“这红珊瑚是从西洋商船手里抢的,全大明找不出第二根;
这鲛珠是北海渔民潜了几十丈深才捞上来的;
还有这座屏,是前朝周王府的旧物,据说当年周王花了十万两银子才弄到手……”
他介绍得口干舌燥,叉着腰哈哈大笑:
“这些都是咱淮西子弟的心意,千金不换!
往后你是吴王了,吃穿用度都得是最高规格,这样才配得上你的身份!”
顿了顿,他又凑到朱允熥耳边,压低声音道:
“对了,蓝玉舅舅让我给你带个话——如今吴王府人多眼杂,他怕过来太惹眼,就让我替他送礼。
这紫檀座屏就是他送的,他还说家里有几幅宋徽宗的真迹,等过些日子给你送来赏玩!”
说着,他还没注意到朱允熥越来越黑的脸色,指着不远处的银质餐具:
“殿下你看看,还差什么尽管说!
哪怕是天上的星星,咱淮西爷们也想办法给你弄点下来!”
朱允熥的嘴角已经彻底没了笑意,额头冒黑线,心里只剩下一句‘cnm’不知当讲不当讲?
——这些礼品哪是贺礼,分明是催命符!
每一件都超出了亲王规制,别说他一个刚封王的皇孙,就是当朝亲王也不敢用!
要是被朱元璋知道他收了这些,“贪图享乐、奢靡成风”的标签算是贴死了,言官们能把他弹劾到祖坟冒青烟!
他终于体会到“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队友”是什么滋味!
自己辛辛苦苦在朱元璋面前立的“简朴、懂规矩”人设,差点被常森这一屋子礼品毁得干干净净!
常森见朱允熥脸色越来越难看,终于察觉出不对劲,挠了挠头:
“殿下,你是不满意这些礼?还是有想要的没送来?”
“我确实有想要的。”朱允熥深吸一口气,声音里没了半分笑意,带着几分冷硬,“希望舅舅能忍痛割爱。”
常森松了口气,拍着胸脯大笑:
“只要舅舅有的,你尽管开口!别说一件,十件都行!”
“那多谢舅舅了。”朱允熥忽然平静下来,朝着门外喊了一声,“来人!”
两个从东宫带来的贴身太监快步走进来,躬身听令。
“把常森拖下去,打三十大板。”朱允熥的声音冷得像冰,“罪名就用行贿本王,妄图以奢靡之物乱我心性!”
“没问题……”常森下意识地答应,可话说到一半,瞬间像被捏住脖子的鸭子,声音戛然而止。
他瞪着朱允熥,眼睛溜圆,嘴巴张得能塞进一颗鸡蛋,满脸迷茫:
“殿……殿下,你说啥?打我?”
朱允熥扶了扶额,懒得解释,只再次挥手:
“再加二十大板,让他三天下不了床!”
“是!”两个太监动作麻利,一左一右扣住常森的胳膊,就要往外拖。
常森这才彻底反应过来,挣扎着大喊:
“允熥!你疯了?我是你三舅舅!你怎么能打我?”
“正因为你是我舅舅,这顿打才必须挨。”朱允熥的目光平淡地看着他,语气里带着几分无奈,“不打你,我没法向皇爷爷交代,也没法向满朝言官交代——你以为这些逾制的礼品,能瞒得过谁的眼睛?”
常森的挣扎渐渐停了下来,嘴巴张了张,却没再喊冤……
他虽然憨厚,却不傻,瞬间想明白了其中的关键。
很快,吴王府的庭院里传来了常森“杀猪般的惨叫”,穿透了院墙,连街上的巡兵都顿了顿脚步。
吕氏派来的四个宫女正好在庭院里打扫,听到惨叫,手里的抹布掉在地上,都忘了捡,满脸目瞪口呆。
这位吴王殿下也太狠了,连亲舅舅都说打就打,那惨叫声听得人头皮发麻,定然是疼到了骨子里!
几人对视一眼,后背全是冷汗,心里原本的“监视”念头,不知不觉就弱了几分。
厨房里的张三听到惨叫,菜刀差点剁到手指,连忙后退一步,手背全是冷汗,嘴里喃喃自语:
“惹不起,真的惹不起……以后可得小心伺候,半点差错都不能出!”
吴王府外,潜伏在街角的探子们也听到了惨叫,纷纷愣了愣,随即飞快地记录下来,吴王殿下刚乔迁就杖责亲舅舅,这事可得赶紧报上去!
……
片刻后,吴王府的寝室内,朱允熥手里拿着一罐宫里特制的止痛膏,正蹲在榻边给常森上药。
常森趴在榻上,屁股和后背的衣服已经被血浸透,伤口红肿渗血,疼得额头的冷汗滴在榻上,嘴里吸着冷气,却没敢喊疼。
朱允熥用竹签挑了一点药膏,轻轻涂在渗血的伤口上,动作放得极慢,压低声线,只有两人能听到:
“三舅舅,别怪我下手狠,今日这顿打,你必须挨。
那些礼品逾制不说,还全是招眼的东西,一旦被人弹劾,我之前在皇爷爷面前攒下的好感就全没了,连带着你们淮西勋贵都会被猜忌。”
“打你,是打给吕氏的眼线看,也是打给皇爷爷的人看,让他们知道我不贪奢靡,更不会纵容亲戚乱来。”
他顿了顿,语气里多了几分诚恳,“委屈你了,但只有这样,咱们才能安稳。”
常森吸着冷气,闻言缓缓点头,声音带着几分沙哑:
“是……是舅舅糊涂了,差点害了你,也害了咱们淮西的兄弟。这顿打,是我该挨的,不怪你。”
说罢,他咬着牙保证:“殿下你放心,我回去就找大哥、二哥,还有蓝玉舅舅,好好骂他们一顿,让他们别再给你添乱了!”
朱允熥欣慰地笑了,轻轻应了一声,忽然想起什么,古怪地问道:
“今日怎么是你过来送礼物?大舅、二舅还有蓝玉舅姥爷,怎么没来?”
“害,他们都说军中有事,忙得很,就我闲着,便让我来了。”常森随口答道,语气里还带着几分“我很闲”的得意。
朱允熥的表情越发古怪,轻咳一声,忍着笑提醒:“可今日是休沐日啊,军中不用当值。”
“啊?”常森整个人僵住了,嘴巴张得老大,眼神渐渐变得麻木——他终于反应过来,自己是被大哥、二哥和蓝玉当“探路石”了!
他们是故意让他来送这些逾制的礼品,看看朱允熥会不会收,也看看宫里的反应,而他自己,却傻乎乎地当了这个“出头鸟”!
朱允熥把药膏合上放在榻边,看着他那副迷茫又不忿的模样,失笑一声:
“三舅舅,以后上点心吧,别总被人当枪使了。”
说罢,他转身离开了寝室,留下常森一个人趴在榻上,心里又气又悔,连伤口的疼都忘了。
……
此时的皇宫内,其他人有休沐日,朱元璋却没有,还在批阅奏折,案上堆着厚厚的奏章,旁边的茶已经凉透了。
锦衣卫指挥使蒋瓛躬身站在殿中,正一字一句地禀报着吴王府的动静,连常森送的每一件礼品、朱允熥打板子的细节,都没落下。
朱元璋手里的朱笔顿了顿,肩膀微微抖动,最后实在忍不住,笑出了声:“真打了?棍棍都落了实处?”
“回陛下,是。”蒋瓛垂着头,嘴角却控制不住地抽了抽,“常森大人的惨叫声,整个吴王府附近都能听到,伤口渗血不少,估摸着真要三天下不了床。”
“哈哈哈!”朱元璋笑得更欢了,手指点了点案几,语气里带着几分调侃,“常森那傻大个,被蓝玉和常茂、常升当问路石了还不知道,真是蠢得可怜。”
他顿了顿,眼神里多了几分赞许:“不过,允熥倒是看明白了其中的门道,这顿打打得好——既撇清了自己,又敲醒了常森,还震慑了吕氏的人,一举三得。”
蒋瓛闷不吭声地垂着头,心里却在暗骂:一个个都是老银币,就常森大人是个实在人,这顿打挨得也太冤了!
朱元璋笑了一会儿,收住笑意,话锋一转,问道:
“献王府那边,有武将勋贵送礼吗?”
蒋瓛回忆了一下,恭敬回应:“只有兵部尚书茹瑺送了一方砚台,算是礼节性的贺礼,其他武将勋贵都没动静。”
朱元璋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问:“那吴王那边,有文臣送礼吗?”
蒋瓛从怀中掏出一份名单,仔细看了看,才回答:
“也只有茹瑺尚书送了一方砚台,与献王府的一模一样,其他文臣都没派人来。”
“哼,倒是会做表面功夫。”朱元璋轻哼一声,手指在案上敲了敲,“几位亲王呢?比如秦王、晋王,还有老四(朱棣),他们给两边送了礼吗?”
“回陛下,秦王、晋王都送了礼,是一模一样的绸缎和玉器,算是宗室间的礼节。”蒋瓛顿了顿,补充道,“燕王殿下那边,除了礼节性的礼品,燕王妃还暗中让人送了一份贺礼,用的是魏国公府的名义,两边都送了,东西也一样。”
朱元璋的眼眸缓缓眯了起来,手指停在案上,语气带着几分深意:
“老四……还没放弃啊。”
蒋瓛垂着头,没敢接话……皇室储位之争,不是他一个锦衣卫指挥使能议论的。
殿内陷入了短暂的寂静,只有烛火跳动的“噼啪”声。
朱元璋看着案上的奏折,眼神深邃……
朱允熥的狠劲、朱允炆的依仗、朱棣的隐忍,都在他的掌控之中,而这场围绕储位的棋局,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