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国公府的雪,下得比紫金山上还要冷。
挽棠裹着粗布棉衣,跪在回廊下擦洗青石板。冻红的手指浸在冰水里,泛起青白的颜色。
“三公子又挨打了。”两个丫鬟抱着暖炉匆匆走过,“大少爷说他偷了书房的白玉镇纸......”
铜盆里的水突然晃了一下。
挽棠抬头,看见庭院中央跪着个单薄身影。少年约莫十七八岁,素白中衣被鞭子抽裂,露出脊背上纵横交错的旧伤。血珠滴在雪地上,像极了那年通天阶的景象。
“扶......”她险些脱口而出那个名字。
“还不认罪?”锦衣华服的青年又扬起鞭子。
鞭风呼啸而至的瞬间,她突然扑过去抱住谢云琅。鞭梢狠狠抽在她背上,粗布衣衫顿时裂开一道血痕。
满院哗然。
谢云琅震惊地抬头,正对上那双含笑的眼。
“哪里来的贱婢?”谢云枫扬着鞭子,满脸怒容。
挽棠心下冷笑一声,眼底闪过阴狠,面上却道,“奴婢是谁不重要,可这几鞭子下去,三少爷被打个好歹,明日御史台的折子就会递至御前。”
“你这个贱婢还敢威胁我?”
“奴婢是不是威胁,大少爷心里清楚。夫人能在内院只手遮天,可出了人命,就是国公爷也护不住她。您猜,你父亲是保妻子,还是保位子?”
谢云枫脸色骤变。
——她赌对了。
他就是个仗着母亲手段,只敢在内院撒气的可怜虫。
要是按照她以前手段,早就砍了手脚,丢去湖里喂鱼了。
不过,她现在身份低微,心腹还未发展起来。
但也无妨,待她徐徐图之就是。
挽棠望着谢云琅身上的伤口,眼底冷意更甚。
敢伤她的人,得先看看自己有没有这个命活到开年。
僵持间,谢云枫终究扔下鞭子,愤然离去。
…………
柴房里,张令仪蘸着药膏给谢云琅涂伤口。
“为什么救我?”少年声音沙哑。
她指尖顿了顿:“奴婢见不得以强凌弱。”
“可是,这会害了你。兄长一贯睚眦必报……”说着,他从袖中拿出钱袋,“我看,你还是快些出府去吧,这些银两,也够你出京了。”
挽棠眉眼含笑,满腔温柔,他啊,还是从前那般,从来只为他人考虑……
“好了!”他推开他递袋子的手,“奴婢不怕。而且,奴婢相信,恶人自有恶人磨,他会付出代价的。”
窗外北风呼啸,可少女眼中跳动的火焰,竟让他觉得这个冬天没那么冷了。
…………
原本晴朗的天,到了下午开始变天了,黑云压城,山雨欲来。
晚上狂风暴雨,下到子时依旧没有减小的架势。
三更梆子响过,谢云枫摇摇晃晃从醉仙阁出来。
“少爷当心!”随从刚撑开伞,却见他猛地推开自己,踉跄着冲向护城河。
“滚开!谁在那里?”他嘶吼着,指甲泛起诡异的青灰色。
——是乌羽粉的毒发作了。
挽棠站在暗处,冷眼看着他栽进刺骨的河水里。
随从刚要呼救,却突然栽倒在地,不省人事。
这是她前世从南疆秘典中学来的骨毒,重生后花了整整半月才在柴房偷偷复现
现在,刚好派上用场。
大雨冲刷着一切痕迹,直到翌日清晨,雨势减小,打更人才发现漂浮的尸体。
谢云枫青白的面容扭曲着,凝固着死前最后一刻的惊恐。
…………
“衙门来报说,大少爷是醉酒失足。”书房里,挽棠替谢云琅研墨,看着宣纸上“兄殁”二字晕开墨迹,“国公夫人哭昏过去三次呢。”
谢云琅长叹一声,“时也、命也!”
挽棠抬眸打量他的神色,“您似乎并不痛快?”
“终究是血脉至亲...“他顿了顿,“不过也是咎由自取。”随后目光转向挽棠,“昨日还在担心你会被牵连,今日就......”
“奴婢一向福大命大。”她轻巧地带过话头,“听说往年除夕,府里很是热闹?”
“今年怕是要冷清了。”
是啊,府里死了大少爷,那位国公夫人哪里还有心情大办?
…………
回到新分得的小屋,挽棠反手闩上门。她先从枕下取出个粗陶小瓶,倒出三粒腥红的药丸吞下——这是用厨房偷来的茱萸和地窖霜花配成的镇痛药。重生后的身体太弱,昨日替谢云琅挡鞭时,她差点疼晕过去。
从袖中取出剩余的半包乌羽粉时,她手指微微发抖。这具身体终究不如前世耐毒,昨晚在醉仙阁弹琵琶时,不过沾到些许粉末,指尖就起了细小的水泡。
她端来火盆,粉末簌簌落入炭盆。毒烟混着银丝炭的暖气,将罪证烧得干干净净。
就像昨夜她看着谢云枫的尸首沉入冰河时,轻轻念的那句:“这一鞭,还你。”
看着青烟升起,她心里盘算着明日要去药铺偷买些砒霜——国公夫人最爱的杏仁茶里,正好用得上。
躺回榻上,挽棠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被褥下的暗袋。那里藏着她这一个月来精心收集的毒材:从厨房偷来的霉变花生芽,后院墙角挖出的断肠草根,甚至还有从谢云枫箭头上小心刮下的箭毒木汁液。
他虽死,府中却还有二少爷谢云枫、四小姐谢云芷,以及那位手段狠辣的国公夫人。只要这些人还在,谢云琅就永远只是这深宅大院里苟延残喘的庶子。
“庶子......”
这两个字像一把钝刀,狠狠剜进张令仪的心口。
烛火在她幽暗的眸子里跳动,映出一片深不见底的恨意。
从前,就因为这“庶女“二字,她和姨娘被扔在那个连下人都嫌弃的偏僻院落。她至今记得那些缝了又缝的破衣裳,记得馊饭在舌尖泛起的酸臭,记得冬日里结冰的冷食硌得牙生疼。
她的父亲——当朝尚书令,在朝堂上何等风光?谁会想到他的亲生女儿活得连阴沟里的老鼠都不如?
只因为她是从姨娘肚子里爬出来的。
那年冬天的雪特别大。她和姨娘挤在那张硌人的硬板床上,每次都是姨娘先醒来,用体温暖热被褥。可那天早上,她饿得发慌去推姨娘,触到的却是一具比冰雪还冷的身体。
她看着自己的手掌,仿佛那种凉意扔萦绕在她指尖。
五岁的她,眼睁睁看着母亲被草席卷走,草草结束了悲惨的一生。
之后五年,她一个人在那破院子里挣扎求生。那时她还不懂什么叫“死亡“,只知道再没有人会抱着她安慰,没有人会为她缝补衣裳,没有人会在她生病时唱那首好听的歌谣。
每个雷雨夜,她只能蜷缩在硬板床上,死死咬住被角。那些年穿堂而过的寒风,至今还在她骨髓里呼啸。
直到有人推开那扇腐朽的木门,她心里就种下了一颗执念的种子——
她要长生。
不要像蝼蚁一样死去。
可到头来,机关算尽,血债累累,却还是落得个被七根玄铁链钉死在通天阶上的结局。
最讽刺的是,通天之路的最后一步,需要的是扶楹的血——那个曾将她从泥泞中拉出来的少年,那个给了她一个家的少年,那个她亲手杀死的少年。
天道给了她最残忍的玩笑:能开启天门的,唯有扶楹。
她亲手斩断了自己的通天之路。
想到这里,心口传来一阵尖锐的疼痛。重活一回,她发誓要护扶楹周全。从前她吃的苦,造的孽,都不该由他来偿还。
她要他好好活着,比任何人都要风光。她要他永远是那个站在阳光下、笑容明媚的少年。
今生,就让她来为他铺就这条通天之路。
......
…………
思绪翻涌间,她猛地从榻上坐起,冷汗浸透了单薄的寝衣。
那股挥之不去的虚幻感如潮水般袭来,让她几乎窒息。指尖死死攥紧被褥,骨节泛白——即便已在安国公府潜伏两个月,这死而复生的际遇,仍让她觉得荒谬绝伦。
记忆如刀,狠狠剜进她的脑海:通天阶上呼啸的寒风,七根玄铁链穿透筋骨时令人牙酸的声响,血液从体内一点点流失的冰冷,还有阶下此起彼伏的唾骂声......
她原以为那就是终点。
可那个被她亲手毁掉一生的男人——傅南衣,竟将她从黄泉拉回。
“呵......”她低笑一声,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想来是嫌她死得太痛快,定要她再尝一遍生不如死的滋味。
缓缓躺回榻上,她盯着帐顶出神。听闻如今的摄政王傅南衣大权独揽,只手遮天,朝野上下莫敢不从。只是那性情却越发阴鸷难测,动辄见血。
她必须藏好。藏得严严实实。
至少现在不行。
待她了却心愿,这条命,他要拿便拿去吧。
突然,一阵剧烈的咳嗽袭来。她慌忙抓起帕子捂住嘴,待平复后展开一看,雪白的帕子上赫然几点猩红——这具孱弱的身体果然承受不住连日制毒的反噬。
不过无妨,只要凑齐七种毒物炼成七魄草,就能像前世一样百毒不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