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三刻,刑部后巷。
张令仪把粗布斗笠压得更低,帽檐遮住大半张脸,双手攥着板车扶手,脚步放得极缓,一点点往前挪。
“站住!”守巷的卫兵突然横刀拦下,刀刃反光扫过她鞋面,“送冰向来是亥时,今日怎的迟了?”
她立刻佝偻起背,故意弯着腰回话,声音压得又哑又沉:“老婆子病了,耽搁了时辰,还望官爷通融。”
卫兵眼神狐疑,上前一把掀开板车上的木盖——白蒙蒙的寒雾瞬间涌出来,底下整整齐齐码着几块冰,棱角上还凝着霜。
他没再多问,“砰”地合上盖子,挥手道:“快点进去,别磨蹭。”
…………
停尸房内阴冷刺骨。
张令仪掀开白布,指尖轻触裴琰额角的淤伤——皮下青紫,边缘齐整,显是生前受击所致。
“拳脚之伤,不过皮肉。”她低语,银刀沿发际划开。
头皮掀起,颅骨完好,仅骨膜下微见血丝。
“骨未裂,脑未伤,何来“殴毙”之说?”她眉尖微蹙。
银簪探入喉间,取出时簪头泛青。
“矾霜?”白映雪以醋润纸,将粉末轻沾,纸面顿现朱砂色,“遇醋变赤,确是砒毒。”
剪开胃囊,内壁密布赤斑如星。
张令仪钳起裴琰右手——指甲缝里嵌着些微青绿碎末。
“此物...”白映雪捻碎细看,突然变色,“是炼制矾霜的矿渣!”
突然,门外传来白映雪的尖叫声:“大人!这具尸体不对劲!”
——是约定好的信号。
张令仪立即提笔蘸墨,快速在验状上书:
尸格:
•额有拳伤一处,阔二寸,青紫未溃
•目合口闭,齿龈未见青黑
•尸僵遍体,指节尤甚,亡于三日前的亥时
剖验:
•天灵盖无损,脑髓完好
•喉管至胃脘俱现朱斑,如赤蚁密布
•右手指甲藏矾霜矿屑
论定:实乃矾霜入喉,毒发攻心而亡。拳伤轻微,不足毙命。
衙役举着火把冲进来时,张令仪刚好将身影隐入黑暗中,一切都刚刚好。
她看着手上那份验尸单,明日只管在堂上喊冤就可!
…………
刑部公堂之上,衙役手持水火棍,肃立两侧。
“大人!”一道清冷女声自堂外传来,众人回首,只见一名白纱蒙面的女子缓步而入,身后跟着一位素衣医女。
“民女有冤情要诉!”张令仪双手呈上一纸验状,“谢云琅无罪,裴世子之死另有隐情!”
刑部侍郎冷笑:“哪来的无知妇人,敢在公堂上放肆?来人,轰出去!”
“大人!”白映雪上前一步,声音清亮,“若谢公子当真殴毙世子,为何不让我们当堂验尸,以证清白?”
堂外围观的百姓早已议论纷纷。
“听说谢公子平日乐善好施,怎会无故杀人?”
“是啊!裴世子横行霸道,死了也是活该!”
“官府这般急着定罪,莫不是有鬼?”
张令仪趁机高声道:“大人若问心无愧,何不当众验尸,以服民心?”
百姓顿时喧哗起来,有人甚至高喊:
“验尸!”
“验尸!”
刑部侍郎脸色铁青,猛拍惊堂木:“肃静!”
白映雪适时递上验状:“大人,这是详细尸格,请过目。”
刑部侍郎看都不看,一把将验状撕碎:“妖女惑众!来人,给我拿下!”
衙役持棍上前,张令仪后退一步,眼中寒光一闪。她早已料到官府不会认账,但没想到对方竟如此明目张胆!
“大人这是要屈打成招?”她冷声质问。
“藐视公堂,罪加一等!”刑部侍郎狞笑,“给我重打三十大板!”
张令仪跪在冷硬的青石板上,看着衙役提着水火棍逼近。
粗粝的棍头沾着陈年血渍,在她眼前晃出模糊的暗红。
三十板——足够打断寻常女子的脊梁。
她不能抵抗,否则身份必露。
可若硬抗...
昨夜剖验时藏在袖中的银针硌着腕骨,针尖淬着见血封喉的毒。
要动手吗?可这一针出去,谢云琅的冤屈就再难昭雪.……
她垂眸盯着地面砖缝里干涸的血垢,忽然想起那年扶楹为她挡下致命一剑时,血也是这样一滴一滴渗进冰层里。
“按住她!”刑部侍郎暴喝。
衙役立即上前将她按住,堂外突然传来脚步声……
“摄政王到——”
公堂内外骤然一静。
傅南衣一袭玄色锦袍,缓步而入。
他眉目冷峻,腰间悬着的那枚玄铁令牌在烛火下泛着寒光。
刑部侍郎慌忙起身,额头渗出冷汗:“王爷,您怎么亲自来了?”
傅南衣淡淡扫他一眼,目光落在张令仪身上:“继续说。”
简简单单三个字,却让张令仪心头一震。
他这是……在给她撑腰?
她定了定神,“民女恳请,当场验尸。”
还不待那侍郎说话,傅南衣便沉声道,“准!”
何涣立即亲自带人去验尸房将尸体抬上来。
张令仪掀开白布,指向裴琰的尸体:“大人请看,死者额角虽有淤伤,但颅骨完好,脑髓无损,绝非殴毙。而喉间有矾霜残留,胃壁现朱斑,指甲缝藏毒粉——此乃砒毒入体致死的铁证!”
刑部侍郎脸色铁青:“胡说!前任仵作明明验明是脑伤致死!”
“哦?”傅南衣终于开口,声音不疾不徐,“那前任仵作何在?”
“这......”侍郎语塞。
傅南衣指尖轻叩案几:“本王记得,刑部验尸需两名仵作共同画押。另一人呢?”
堂下鸦雀无声。
“既无人证,那便重验。”傅南衣看向张令仪,“你既敢当堂验尸,可敢画押为证?”
张令仪毫不犹豫:“民女愿以性命担保!”
她提笔在验状上落下名字,笔锋凌厉如刀。
刑部侍郎突然拍案:“就算有毒,也可能是谢云琅下的!”
“侍郎大人。”傅南衣忽然笑了,“案发当日,谢云琅在何处?”
“当、当然是谢府......”
“错了。”傅南衣从袖中取出一份文书,“案发当日,谢云琅回府包扎伤口后,立即回转百草轩与白大夫一起为百姓义诊,有百余人作证。”
他缓步走到侍郎面前,声音轻得只有近处几人能听见:“你收的那五千两银子,够买你全家几条命?”
侍郎双腿一软,瘫倒在地。
“本王劝你,不要真醉倒在了女人窝里,谢府复杂,你还是不要掺和为好。”
侍郎面如死灰,再不敢多言。
“谢云琅无罪释放。”傅南衣转身时,玄色大氅在张令仪眼前划过一道弧线,“刑部侍郎革职查办。”
衙役上前拖走面如死灰的侍郎,百姓欢呼雷动。
张令仪望着傅南衣离去的背影,忽然发现——
他方才站过的青石板上,落着几滴新鲜的血迹。
他受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