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落无归处
1.过期的溏心蛋
沈青棠把煎糊的鸡蛋倒进垃圾桶时，油星溅在手腕上，烫出个细小的红印。她盯着垃圾桶里焦黑的蛋壳，忽然想起外婆还在时，总会把溏心蛋煎得刚刚好——蛋白嫩白，蛋黄裹着流心的金黄，放在青花瓷盘里，撒上一点点细盐。
可外婆走了三年了。父母在她十岁那年出了车祸，她跟着外婆长大，去年冬天外婆也走了，世界上就剩她一个人。
手机屏幕亮着，是房东发来的催租消息：“青棠，明天再不交租，就只能请你搬出去了。”她点开银行卡APP，余额栏里的数字停留在“1268.5”，离三千块的房租还差一大截。这是她来这座城市的第四个月，面试了十一家公司，只拿到两个试用期offer，上一份工作因为连续加班晕倒在工位上，被公司以“无法胜任”为由辞退，现在靠着接零散的设计单过活。
窗外的雨下了一整夜，出租屋的窗沿漏水，墙角洇出一片深色的水渍，像幅模糊的水墨画。她走到窗边，看着楼下空荡荡的街道，只有路灯亮着，把雨丝照得像银丝。小时候外婆常说“雨停了就会有好事”，可她等了这么久，雨停了又下，好事却从来没来过。
冰箱里只剩半盒牛奶，保质期到昨天。她拿起牛奶摇了摇，没有过期的沉淀，却还是不敢喝——万一闹肚子，连去医院的钱都没有。她想起昨天接的设计单，客户说“明天就要，做不好就一分钱没有”，电脑里的设计稿改了五遍，还是不满意，鼠标指针在屏幕上晃来晃去，像她此刻慌乱的心。
眼泪忽然掉了下来，砸在冰冷的键盘上。她不敢哭出声，只能咬着嘴唇，任由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流。外婆走后，她就没在任何人面前哭过，不是不委屈，是知道哭了也没用——没有人会像外婆那样，把她抱在怀里，揉着她的头发说“棠棠不哭，外婆在”。
她走到衣柜前，翻出最底层的旧毛衣——是外婆织的，浅灰色的毛线，袖口磨出了毛边，领口绣着一朵小小的海棠花。她把毛衣抱在怀里，针织的纹理蹭过脸颊，像外婆粗糙却温暖的手掌。那时候她受了委屈，只要抱着这件毛衣，就能安安稳稳睡过去，可现在，毛衣凉透了，再也暖不了她发抖的身体。
凌晨三点，设计稿终于改完。她把文件发给客户，趴在桌上，盯着屏幕上“发送成功”的提示，忽然觉得浑身无力。窗外的雨还在下，她想起外婆走的那天，也是这样的雨天，她跪在灵前，看着外婆的黑白照片，直到膝盖发麻，都不敢相信那个总给她煎溏心蛋的老人，再也不会回来了。
手机“叮”地响了一声，是客户发来的消息：“就这样吧，钱转你了。”她点开转账界面，看见“500”的数字，忽然笑了，笑着笑着就哭了。这500块，不够交房租，不够买一件新衣服，却够她买一箱泡面，撑到下一个单子。
她站起身，走到厨房，重新拿出一个鸡蛋。这次她没煎糊，蛋白嫩白，蛋黄虽然不是流心的，却也熟透了。她把鸡蛋放在盘子里，撒上一点点细盐，像外婆以前那样。咬下一口，温热的蛋香在嘴里散开，她忽然觉得，就算只剩自己一个人，也要好好吃饭，好好活着——这是外婆教她的。
2.漏雨的屋檐
沈青棠搬进阁楼那天，是个晴天。
房东说“这阁楼便宜，月租八百，就是漏雨”，她笑着说“没事，我不怕”。其实她怕，怕下雨天漏雨把电脑弄坏，怕阁楼太高爬着累，可她没钱，八百块的房租已经是她能承受的极限。
搬完最后一个箱子，她坐在地板上，看着逼仄的阁楼——斜顶的天花板，最高处能站直，最低处要弯腰，窗户很小，只能看见一小片天空。她把外婆织的毛衣叠好，放在枕头边，把那只青花瓷盘擦干净，放在窗台上，里面摆着她刚买的小多肉。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着，她接更多的设计单，白天做不完就熬夜做，眼睛红了就滴点眼药水，饿了就吃泡面，偶尔奢侈一把，买个面包加根火腿肠。她很少出门，除了去便利店买吃的，其余时间都待在阁楼里，对着电脑屏幕，像一只躲在壳里的蜗牛。
那天她去交房租，路过楼下的花店，看见门口摆着一束海棠花。浅粉色的花瓣，带着淡淡的香，像外婆院子里种的那棵海棠树。她站在花店门口，看了很久，花店老板笑着问“小姑娘，要买花吗？这海棠刚到的，新鲜得很”，她摇摇头，小声说“不用了”——她没钱买花，也没人可以送。
回到阁楼时，天又开始下雨。她赶紧把窗台上的青花瓷盘拿进来，还是晚了一步，雨水顺着窗户缝流进来，打湿了盘子的边缘。她用纸巾擦着盘子，忽然听见楼下传来争吵声，是一对情侣在吵架，女生哭着说“你怎么能这样对我”，男生不耐烦地说“哭什么哭，烦不烦”。
她停下手里的动作，坐在窗边听着。眼泪又掉了下来，不是因为情侣的争吵，是因为她忽然想起，自己连个可以吵架的人都没有。外婆走后，她的世界就静得可怕，没人跟她说话，没人问她吃没吃饭，没人在她难过时安慰她。
雨越下越大，阁楼的屋顶真的漏雨了，水滴砸在地板上，发出“滴答滴答”的声。她找来一个盆放在漏水的地方，看着水滴掉进盆里，溅起小小的水花。她想起小时候外婆家的老房子也漏雨，外婆会找个木桶接着，然后拉着她的手说“棠棠，咱们等雨停了就去修屋顶”，那时候她觉得，只要有外婆在，就算漏雨也没关系。
可现在，只有她一个人。
她走到电脑前，打开设计软件，想继续做没完成的单子，却怎么也集中不了注意力。她想起父母刚走时，她抱着外婆哭，说“我没有爸爸妈妈了”，外婆摸着她的头说“棠棠还有外婆，外婆会一直陪着你”；想起外婆走的前一天，拉着她的手说“棠棠要好好照顾自己，以后没人陪你了，要坚强”。
“我很坚强啊。”她对着空荡的阁楼轻声说，声音发颤，“我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睡觉，一个人工作，我没有哭，我很坚强。”
可为什么，心里还是这么空呢？为什么看到海棠花会想起外婆，看到别人吵架会羡慕，看到漏雨的屋顶会难过呢？
雨停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她走到窗边，打开窗户，晚风吹进来，带着泥土的清香。远处的路灯亮了，把光透过小窗户照进来，落在青花瓷盘里的多肉上。她忽然笑了，拿起手机，给花店老板发了条消息：“老板，明天帮我留一束海棠花，要浅粉色的。”
她想，就算没人送，也要给自己买一束花。就算只剩自己一个人，也要把日子过得有点盼头，就像外婆教她的那样。
3.海棠开了
沈青棠接到第一个长期合作的设计单时，阁楼窗外的海棠花刚好开了。
客户是一家新开的花店，老板说“我看了你的设计，觉得很有温度，就像我想做的花店一样”。她拿着合同，手指微微颤抖，这是她来这座城市后，第一次接到正式的合作，工资是她以前零散接单的三倍，足够交房租，足够买好吃的，足够给自己买很多很多的海棠花。
她把合同放在青花瓷盘里，摆在窗台上，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落在合同上，也落在那束海棠花上。浅粉色的花瓣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温柔，像外婆的笑容。
那天晚上，她第一次走出阁楼，去了楼下的小吃摊。她买了一碗热气腾腾的牛肉面，加了个溏心蛋，老板笑着说“小姑娘，好久没见你出来了，今天是不是有什么好事”，她点点头，笑着说“嗯，遇到点好事”。
牛肉面的汤很鲜，溏心蛋的蛋黄流出来，裹着面条，像外婆以前做的味道。她坐在小吃摊的塑料凳上，看着周围的人——卖烤肠的阿姨在和顾客聊天，放学的小孩在追跑打闹，情侣手牵着手买奶茶，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烟火气。她忽然觉得，自己好像不再是局外人了，这座城市，好像也有了一点属于她的温度。
合作的日子很忙碌，她每天去花店和老板沟通设计细节，老板是个很温柔的女生，叫林晚，总给她带自己烤的饼干，说“青棠，你别太累了，注意休息”。林晚知道她没有家人，常拉着她一起吃饭，给她讲自己的故事，说“我以前也一个人来这座城市，很难，但慢慢就好了”。
沈青棠开始觉得，日子好像真的在慢慢变好。她交了房租，换了台新电脑，把阁楼的屋顶修好了，再也不怕漏雨了。她还在窗台上种了很多多肉，摆了一排小花盆，里面种着海棠花的种子，是林晚送给她的，说“等春天来了，它们就会开花”。
冬天来临的时候，林晚的花店开业了。开业那天，沈青棠设计的招牌挂在门口，木质的牌匾上刻着“晚棠花坊”，旁边摆着两盆盛开的海棠花。很多人来花店买花，林晚忙不过来，沈青棠就留下来帮忙。她看着顾客们捧着花开心的样子，忽然想起外婆说的“花是有灵气的，能给人带来好运”。
晚上打烊后，林晚给沈青棠递了一杯热可可：“青棠，谢谢你的设计，真的很好看。”
沈青棠接过热可可，暖得手心发烫：“该谢谢的是你，给了我这个机会。”
“其实我第一次看你的设计，就觉得里面有很温柔的东西，像有人在偷偷爱着你。”林晚笑着说，“现在我知道了，那是你自己对自己的爱。”
沈青棠愣住了，眼泪忽然掉了下来。这一次，她没有躲，没有咬嘴唇，只是任由眼泪流下来，带着一点委屈，一点开心，还有一点释然。她知道，林晚说的对，她一直在自己爱着自己，像外婆希望的那样，好好吃饭，好好工作，好好活着。
离开花店时，外面飘起了小雪。沈青棠裹紧了外套，走在回家的路上。路灯把雪花照得像星星，落在她的头发上，肩膀上。她想起外婆走的那个冬天，也是这样的雪天，她以为自己再也不会开心了，可现在，她却觉得心里暖暖的。
回到阁楼，她走到窗边，看着窗台上的海棠花种子。虽然还没发芽，但她知道，等春天来了，它们一定会开出好看的花。她拿起外婆织的毛衣，抱在怀里，轻声说“外婆，我现在很好，有朋友了，也能好好照顾自己了，你放心吧”。
窗外的雪还在下，阁楼里却很温暖。沈青棠坐在书桌前，打开电脑，开始画新的设计稿。这一次，她画的是一个小小的院子，里面种着海棠树，树下有个老奶奶，抱着一个小女孩，小女孩手里拿着一个溏心蛋，笑得很开心。
她知道，就算没有亲人，就算世界上曾经只剩她一个人，她也能把日子过得很好。因为她学会了爱自己，学会了在黑暗里寻找光，学会了在没有归处的世界里，为自己建一个家。
春天来的时候，窗台上的海棠花种子真的发芽了。嫩绿的芽尖顶着小小的露珠，在阳光下闪着光。沈青棠看着新芽，笑着说“外婆，你看，海棠花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