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自来水哗哗地冲击着水槽里寥寥无几的青菜叶子,苏晚的手指浸泡在刺骨的水中,已经冻得通红发僵。胃里那熟悉的、翻江倒海的恶心感再次不受控制地涌上来,她猛地关掉水龙头,俯下身,捂住嘴,发出一阵压抑的干呕。
“呕……”
什么都吐不出来,只有酸水灼烧着喉咙,带来一阵生理性的泪水和身体剧烈的颤抖。孕早期的反应来得凶猛而持久,几乎剥夺了她正常进食的能力。
她靠在冰冷潮湿的水池边,大口喘着气,额头上渗出细密的虚汗。镜子里映出一张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眼窝深陷,下巴尖削,短短几天,原本就单薄的身子又瘦了一圈,宽大的旧裙子空荡荡地挂在身上。
唯一不同的,是那双眼睛。
褪去了最初的绝望和慌乱,沉淀下一种近乎冷酷的清醒和执拗。像雪地里的饿狼,知道自己必须活下去,必须为腹中的幼崽觅食的那种本能般的坚韧。
吐完之后,胃里暂时平息了一些,但一种更深沉的、源自身体深处的饥饿感开始叫嚣。她需要营养,不仅仅是为了自己,更是为了肚子里那个正在悄无声息汲取她生命养分的小芽。
她看着水槽里那几片蔫黄的青菜,这是她仅剩的食物。那五十几块钱,买了最便宜的验孕棒和一点米粮之后,已经所剩无几。
生存的压力,如同实质的巨石,沉甸甸地压在她瘦削的肩上。比孕吐、比虚弱、比傅承烨带来的羞辱更具体,更迫在眉睫。
她必须赚钱。立刻,马上。
重新洗好菜,切碎,和着最后一点米,熬成一锅几乎看不见油星的稀粥。她强迫自己小口小口地喝下去,尽管每一口吞咽都伴随着胃部的抵触和喉咙的干涩。
吃完这顿寡淡的早餐,她坐到那张吱呀作响的旧书桌前。桌面被擦得很干净,上面放着几样东西:一台屏幕碎裂、型号老旧的笔记本电脑,是她大学时打工买的,勉强还能开机;一支笔尖磨秃了的铅笔;一小沓裁切粗糙的废纸背面。
这就是她全部的生产工具。
她深吸一口气,打开电脑。缓慢的开机速度让人心焦。连上隔壁邻居偶尔信号不稳的Wi-Fi(她试了很多次才猜到的密码),浏览器首页自动跳转到本地知名的生活服务类网站和几个设计外包平台。
琳琅满目的招聘信息扑面而来,但大多需要坐班、经验、或者熟练使用各类专业软件。这些,她都不具备。她唯一能倚仗的,是那些深藏在血液里、几乎被三年傅太太生活磨平了棱角的东西——对色彩和线条近乎本能的热爱与敏感。
她曾经梦想成为一名珠宝设计师,画笔下的设计图曾获得导师极高的评价。但那点微弱的星光,早在傅家日复一日的漠视和“安分守己”的要求下,黯淡得几乎熄灭。
现在,这成了她唯一的救命稻草。
她开始笨拙地在搜索框输入:“平面设计兼职”、“logo设计急单”、“插画 freelance”……
弹出的结果很多,竞争也更激烈。无数价格低得离谱的单子下面,挤满了投标者。她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但她没有停下。眼神专注地筛选着,忽略那些明显是骗稿或者要求离谱的信息。胃里的不适依旧隐隐存在,像背景音一样提醒着她时间的紧迫。
终于,她看到了一个可能的机会。一个本地的甜品工作室,刚刚开业,预算有限,急需一个简单可爱的logo和几张手绘风格的宣传卡片。要求不高,但交稿时间很紧。
报酬:500块。
对现在的苏晚来说,这是一笔巨款,足以让她支撑很长一段时间。
她几乎是屏住呼吸,点开了链接。仔细阅读要求,然后在投标框里,极其谨慎地组织语言。她没有华丽的简历和作品集,只能强调自己手绘能力强,可以快速出稿,价格优惠。
在附上“作品”时,她犹豫了很久。最终,她拿起那支秃头铅笔,在一张废纸背面,快速勾勒了几笔——一朵线条流畅、带着些许稚拙趣味的奶油小花,旁边点缀着一颗饱满的草莓。这是她脑海里瞬间闪过的灵感,得益于她曾经对那些精致甜品的熟悉。
她用手机拍照,上传。像素不高,画面甚至有些模糊,但那几笔线条却透着灵气。
点击“发送”按钮的瞬间,心脏因为紧张而怦怦直跳。
接下来,便是焦灼的等待。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电脑屏幕暗了又亮,亮了又暗。邮箱和平台站内信依旧空空如也。胃里的恶心感再次袭来,伴随着一阵阵低血糖引起的头晕目眩。
她起身想去倒杯水,眼前却猛地一黑,身体晃了一下,连忙扶住冰冷的墙壁才没有摔倒。
不行,不能倒下去。
她闭上眼,深呼吸,强迫自己稳住。指尖深深掐进掌心,用疼痛对抗着虚弱。
就在她几乎要放弃希望的时候——
老旧电脑突然发出一声刺耳的提示音!
一封未读邮件!
发件人,正是那家甜品工作室!
苏晚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手指因为激动和虚弱而颤抖得厉害,几乎点不开那封邮件。
邮件内容很简短,语气却带着惊喜:
“苏小姐您好!您的草图很有趣,正是我们想要的风格!请问能接这个急单吗?今晚十二点前能否出初稿?如果可以,请尽快回复,我们先付30%定金。”
成功了?!
巨大的、难以置信的喜悦如同暖流,瞬间冲垮了连日来的冰冷和绝望,让她几乎要落下泪来!她死死咬着嘴唇,才抑制住那几乎要冲口而出的哽咽。
“可以!没问题!谢谢您给我这个机会!”她飞快地回复,每一个字都敲得无比用力。
几乎是下一秒,手机震动了一下。一条银行的入账短信提示:150元定金已到账。
看着屏幕上那串小小的数字,苏晚的视线瞬间模糊了。
这不是傅承烨施舍的、带着羞辱的巨额“补偿”,这是她苏晚,靠自己的能力,挣来的第一笔钱!是她和孩子的活命钱!
一种久违的、名为“价值”的感觉,混杂着心酸和巨大的成就感,汹涌地填满了胸腔。
她抹掉眼角渗出的泪水,深吸一口气,坐直身体。所有的疲惫、虚弱、孕吐似乎都在这一刻被强行压下。眼神变得锐利而专注,只剩下屏幕和手下的纸笔。
打开简陋的画图软件,拿起铅笔。
灵感如同破闸的洪水,奔涌而出。
脑海中浮现的是阳光、奶油、糖霜、新鲜水果……是所有能带来甜蜜和幸福感的事物。线条在她笔下流畅地延伸,勾勒出可爱的动物轮廓、俏皮的字体、诱人的甜点造型……
她完全沉浸了进去,忘记了时间,忘记了饥饿,忘记了身体的不适。额头上再次渗出细密的汗珠,脸色苍白,嘴唇紧抿,只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
窗外天色由明转暗,又渐渐染上夜幕的深蓝。
小小的房间里,只有铅笔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偶尔因为孕吐而强行压下的、压抑的干呕声。
当她终于勾勒完最后一笔宣传卡的线稿,保存,发送,墙上的老式挂钟恰好指向晚上十一点五十分。
几乎是瞬间,对方的回复就来了:“太棒了!完全超出了我们的预期!苏小姐,您真是个天才!尾款马上打给您!以后有机会再合作!”
手机再次震动。
【XX银行】您尾号XXXX账户完成交易人民币350.00,余额501.30。
五百块。
她做到了。
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排山倒海的疲惫和强烈的孕反瞬间将她吞没。她冲到洗手间,这一次,吐得昏天黑地,几乎将胆汁都吐了出来。
虚脱地滑坐在冰冷的地上,背靠着门板,连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胃里抽搐着疼痛,喉咙火烧火燎,全身的骨头都在叫嚣着酸痛。
可是,她的嘴角却抑制不住地,一点点向上弯起。
一个苍白而虚弱,却无比真实的笑容。
她伸出手,轻轻覆盖在自己依旧平坦的小腹上,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见,却带着一种温柔的坚定:
“宝宝,你看……妈妈能养活我们……”
“我们会活下去……一定会……”
窗外,城市的霓虹闪烁,透过小小的窗户,在她苍白的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
那双盛满了疲惫却亮得惊人的眼睛里,倒映着屏幕微光,也倒映着一种破土而出的、名为“希望”的星火。
微弱,却足以照亮这间冰冷破旧的小屋,和前方那片依旧迷雾重重的、艰难的道路。
她知道,这仅仅只是一个开始。
未来的路,还很长,很难。
但这一刻,她握紧了手心,仿佛握住了那五百块钱带来的、微不足道却实实在在的暖意。
也握住了,继续走下去的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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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氏集团,总裁办公室。
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璀璨的城市夜景,象征着无尽的财富和权力。
办公室内却气压低得骇人。
傅承烨面无表情地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听着张维的汇报,指尖一支昂贵的钢笔被无意识地转动着,速度快得几乎要擦出火花。
“……我们的人一直守在清溪苑附近,确认苏小姐几乎没有外出。只有昨天下午去过一次小区药店,买了最便宜的叶酸片和维生素。”张维的声音谨慎而平板,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老板的脸色。
傅承烨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叶酸?维生素?她病还没好?还是……?
一个模糊的念头闪过,却被他立刻否定。不可能。那天晚上他醉得厉害,而且之后……他根本没再碰过她。
“她的经济来源查清楚了吗?”他冷声问,更关心这个问题。他倒要看看,她那份可笑的“骨气”能支撑多久。
“暂时……没有发现任何大额资金流入。她的银行账户流水显示,最近只有两笔小额入账,一笔150,一笔350,来源是一个小的甜品工作室,像是……设计稿费。”张维的语气带着一丝不确定和荒谬感。五百块?那点钱够干什么?在傅承烨的世界里,这甚至不够他随手买一杯咖啡。
“设计稿费?”傅承烨重复了一遍,语气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讥诮和难以置信,“她?就凭她?”
在他印象里,苏晚除了会安安静静地待着,偶尔摆弄那些上不了台面的花花草草,还有什么才能?设计?简直是天方夜谭!是为了那区区五百块,对着别人卑躬屈膝、点头哈腰求来的吗?
想到那个画面,一股莫名的、极其烦躁的情绪猛地窜上心头。比他谈崩了一个数十亿的项目更让他窝火!
他几乎能想象出她为了那点钱,是如何对着别人强颜欢笑,如何忍受挑剔和刁难……那种画面让他极其不适,甚至有一种自己的所有物被旁人轻易践踏了的荒谬感。
尽管,是他亲手将她推开。
“继续查!”傅承烨的声音陡然变得冰冷严厉,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焦躁,“查清楚那家工作室!还有,她到底在搞什么名堂!”
“是,傅先生。”张维心头一凛,连忙应下。
“另外,”傅承烨顿了顿,目光扫过窗外璀璨的夜景,眼底掠过一丝复杂的暗芒,“让陈伯……以他的名义,去找她。就说傅家补偿的离婚赡养费,让她务必收下。”
他终究还是无法忍受她为了那点蝇头小利在外“抛头露面”,无法忍受她真的沦落到需要为五百块折腰的地步!这比直接打他的脸还让他难堪!
这笔钱,她必须收!这是他傅承烨施舍的,她没资格拒绝!
张维愣了一下,立刻明白了老板的意图:“是,我马上安排。”
张维退出办公室,厚重的门无声合上。
傅承烨独自坐在巨大的办公室里,窗外的流光溢彩映在他深邃的眼底,却照不进丝毫温度。他烦躁地松了松领带,试图驱散心头那股挥之不去的、闷堵般的烦躁感。
桌上的手机屏幕忽然亮起,是一条新消息。
发件人:林薇薇。
【承烨哥哥,明天是我生日,晚上在家里准备了小小的派对,你会来的吧?我很想你。】
傅承烨的目光扫过那条信息,眼神没有任何波动,甚至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厌倦。他没有回复,直接将手机屏幕按灭,反扣在桌面上。
办公室内重新陷入一片死寂。
只有他指尖那支钢笔,依旧在无声而飞快地转动着,泄露着主人极不平静的、连自己都无法理解的烦乱心绪。
他的眼前,不受控制地再次闪过那张苍白消瘦、却带着冰冷决绝表情的脸。
还有那可笑的、区区五百块的……设计稿费。
钢笔骤然停止转动。
被他猛地攥紧在手心,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骇人的青白色。
苏晚。
你究竟,在玩什么把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