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段短暂却铭心刻骨的时光,几乎被那抹银蓝色的光影填满。
整整两年,从十四岁到十六岁,那片无垠的蔚蓝成了薛泠唯一的避风港,而那条拥有着月华般光泽、鳞片流淌着星辉的小鱼,则是她灰暗生活里唯一不期而遇的温柔。
它总会在她最孤寂的时刻悄然出现,有时衔来一枚罕见莹润的珍珠,有时只是用尾鳍轻轻拨动水面,漾开圈圈涟漪,沉默地陪伴着她。
直到魔蛟的阴影如同浓稠的墨汁,彻底笼罩了这座临海的小村庄。
不祥的黑云低压半月,海水日益变得浑浊腥臭,死鱼翻着白肚铺满了滩涂。恐惧像瘟疫般在村民间蔓延。也就是从那时起,薛泠再也没能从那片日益漆黑的海水中,寻觅到那一抹令她心安神定的银蓝幽光。
它消失了。
如同从未存在过。
她的心,也随着那抹光的寂灭,一点点沉入冰冷的海底。
最终,粗粝的青石祭坛垒起,贴满了扭曲的黄色符咒和刺目的红绸。当她的名字被老祭司嘶哑地念出时,父亲躲闪的目光和村民麻木的眼神,将她最后一丝侥幸也彻底碾碎。
她甚至没有挣扎。
只是如同失了魂的木偶,任由冰冷的海水漫过她的绣鞋、裙裾、腰身……直至没过下巴,淹没头顶。
咸涩的海水争先恐后地涌入她的口鼻,剥夺着她赖以生存的空气。胸腔传来撕裂般的剧痛,意识在极致的窒息感中逐渐剥离、涣散。无边的黑暗吞噬了她,死亡的冰冷触角紧紧缠绕而上。
就在最后一点意识即将湮灭的刹那——她涣散的瞳孔深处,竟真的倒映出了一点微弱却执着的银蓝色光点。
那光点在她彻底陷入黑暗的前一瞬,轻柔地、却又无比坚定地,抵住了她的眉心。一股清凉却微弱的气息,如同最后一口续命的生气,护住了她即将溃散的心脉。
也正因这短暂却关键的维系,当溯云长老的剑光斩破红绸、惊退魔蛟时,她才能奇迹般地保留下一条命,除了腕间被粗糙锁链磨出的深刻疤痕外,竟真的……近乎毫发无伤。
多年以来,她一直将这份侥幸归功于归元宗长老的及时赶到,将那份深海的微光归于濒死前的幻觉。
可直至今日,在这口回荡着诡异潮歌的深井旁,被那源自同脉却充满怨毒的音律冲击神魂,她才猛然惊觉——
当年祭坛下的并非幻梦。
她能活下来,溯云长老是果,而那道微弱却坚韧的银蓝光华,才是因。
一股浓烈到几乎让她无法呼吸的愧疚感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脏。
她利用了它。
利用了一份毫无保留的、来自深海的善意。
她接近它,最初或许只是出于对孤独的排遣,对神秘的好奇,甚至……潜意识里未尝没有一丝对非凡力量的窥探与借助。而它,却在她最绝望的时刻,付出了可能是生命的代价,护住了她。
得救后,她迫不及待地逃离了那片承载着她所有屈辱与恐惧的海,拜入仙门,斩断尘缘,一心追求无上大道,仿佛这样就能将过去彻底埋葬。
她从未回去看过一次。
她卑劣地享受着用那份善意换来的新生,却连确认它生死的勇气都没有。
甚至……她心底还藏着一丝连自己都不愿深究的恐惧。
她害怕它其实没有死。
她更害怕它若未死,历经那般出手相救后,是否会后悔?是否会觉得她这祭品不值一提?是否会……怨恨她的利用与逃离?
即使她如今已臻大乘期,剑锋所指,妖魔辟易,她依旧感到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战栗。
她可以面不改色地斩灭邪祟,可以冷眼睥睨宗门流言,却独独无法想象,该如何面对那双曾映照着星海与温柔的黑色琉璃般的眼睛。
若它来讨债,她该如何?
她手中的栾鹤剑,斩得断魔蛟利爪,却绝无可能,对准那片曾予她生机的、银蓝色的海。
薛泠猛地从沉湎中惊醒,像是从一场深不见底的噩梦中挣扎而出。她用力摇了摇头,乌黑的发丝拂过苍白的脸颊,仿佛这样就能将那些纠缠不休的、带着深海咸涩与银蓝微光的记忆碎片彻底甩脱。
徒劳无功。
那份沉重的愧疚,那份无法言说的恐惧,早已如附骨之疽,深深扎根在她灵台最深处,岂是摇头便能驱散的幻影?
她深吸一口带着井边潮冷腥气的夜风,强迫自己将翻涌的心绪压回冰封的湖底。沉湎过往毫无意义,自怨自艾更是弱者所为。她薛泠能从那祭坛深渊爬回人间,靠的从来不是悔恨。
此行目的,唯有一个——彻查魔蛟重现之谜。
方才井中那惊心动魄的对峙绝非虚幻。那双鎏金竖瞳中的暴虐与贪婪,那几乎要将她神魂撕裂的吸力,尤其是最后那镜花水月中映出的、被重重归元宗秘法封印禁锢的魔蛟本体……
一切都在昭示着一个可怕的事实:五年前那场所谓的“诛魔之战”,从头至尾都是一个谎言。
魔蛟未死,只是被转移、被囚禁。而囚禁之地,显然与这口诡异的井、与那哀怨蛊惑的潮歌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更让她心惊的是,镜中魔蛟挣扎时逸散出的力量,透过无尽时空与重重封印,竟依旧能在这井中掀起如此风浪。那本体该是何等恐怖?封印……恐怕早已不像宗门宣称的那般稳固了。
一个巨大的疑团随之浮上心头。
既然魔蛟本体仍被死死禁锢在未知的深海,那它是如何将“娶亲”的意志传递到千里之外的双龙村?托梦吗?这等庞大妖物,若真有托梦之能,目标也绝不该是这些寻常村民。
还有那行为诡异、瞳孔泛着死鱼膜般灰白的小女孩;家家户户门前悬挂的、散发着不祥气息的风干鱼骨与鲛人鳞片;村长邓树根那谄媚笑容下掩不住的极致恐惧……
这一切线索如同散落的珍珠,却缺少一根能将其串联起来的线。它们彼此矛盾,又诡异地交织在一起,指向一个远超乎“魔蛟作祟”的、更深沉更黑暗的真相。
薛泠下意识地抬手,用指尖用力按压着突突跳动的太阳穴。这些错综复杂的谜团让她感到一种不同于正面搏杀的疲惫。
她宁愿此刻那魔蛟真身破封而出,与她堂堂正正厮杀一场,哪怕血染长河,也好过在这弥漫着谎言与诡谲的迷雾中艰难跋涉。
然而,她深知,唯有拨开这重重迷雾,才能触及五年前那场献祭背后的真相,才能知道……自己究竟为何而被选中。
她需要时间,需要更多的线索。
目光通过窗棂再次落回那口深不见底的老井,井口弥漫的稀薄水汽仿佛带着无声的嘲弄。
时间……还会站在她这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