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风卷着湿土味掠过院中,秦守平推开屋门,门槛下的积水已退去大半,只在砖缝间留下深色印痕。他低头扫了一眼门墩底部的凹槽——昨夜那道新划痕还在,边缘被雨水泡得略显松动。
他没多看,径直弯腰搬出屋内的熊猫牌电视,稳稳放在门槛前的石阶上。动作不快,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插头接入插座时,金属触碰发出轻微“咔哒”声。
屏幕亮起,雪花点跳动几下,《西游记》片头曲猛然炸响。锣鼓喧天,孩童从各家屋里探头,随即跑了出来,围在几步外踮脚张望。一个男孩脱口喊:“孙猴子!”
人群陆续聚拢。有人皱眉,有人好奇,也有妇人拉着孩子往后缩。三大爷拄着拐杖从东厢转角走出时,脸色阴得能滴出水来。
他几步上前,举起手中木牌,声音陡然拔高:“这东西吃魂!昨晚老李头看了它,今早就吐了血!科学都说了,辐射杀人!”
秦守平站在电视旁,双手插进夹克口袋,语气平静:“您说它杀人,怎么不敢坐近了看?”
“我……我是为集体安全!”三大爷梗着脖子,“你这是拿大家性命开玩笑!”
“那您倒是说说,”秦守平往前半步,“全院谁家没看过电视?怎么就老李头‘中招’了?偏偏是昨夜我拦了你们拆机之后,今天就说电视害人?”
人群安静了一瞬。
有个男人低声嘀咕:“我家天天看,也没见出事啊。”
三大爷握紧拐杖,指节泛白:“别听他狡辩!这种新玩意儿,邪性得很!必须拆了,不然迟早出大事!”
话音未落,西厢房门吱呀打开。聋老太太拄着拐杖走出来,脚步缓慢但坚定。她走到秦守平身侧站定,抬头看着电视画面里翻腾的孙悟空,咧嘴笑了,随后拍拍自己胸口,又竖起大拇指。
围观的人群骚动起来。
“老太太每天都看《渴望》,不也好好的?”
“要是真有毒,她耳朵聋也该看得头晕吧?”
三大爷额头渗出汗珠,猛地抬手挥舞木牌:“你们都被蒙蔽了!这叫潜伏期!等出了人命就晚了!”
他说着,竟朝电视迈步逼近,木牌高举过头,作势要砸。
秦守平侧身一挡,两人手臂相撞。三大爷力道不小,但脚下不稳,踉跄了一下。就在这一瞬,木牌脱手飞出,“啪”地摔在泥地上,翻了个面。
秦守平俯身拾起。
他的目光立刻凝住。
木牌正面写着“电视辐射杀人”,字迹歪斜却熟悉。而背面,用炭笔潦草写着四个字——“秦守平通敌”。
他缓缓抬头,盯着三大爷:“这字,是您写的吧?三年前街道办收到那封举报信,上面‘通敌’两个字,也是这样收尾顿笔,左边一撇拖得老长。”
三大爷瞳孔骤缩,喉结上下滚了滚,嘴唇动了几下,却没发出声音。
秦守平将木牌翻转过来,面向众人:“你们想知道真相?这就是。”
人群哗然。
“通敌?”有人倒吸一口冷气,“这不是文革才有的罪名吗?”
“他一个退休老师,写这个干什么?”
三大爷脸色由青转白,突然转身想走,却被自己的拐杖绊了一下,险些摔倒。他扶着墙勉强站稳,再不敢回头,踉跄着退回屋内,“砰”地关上门,震得窗纸嗡嗡作响。
人群渐渐散去。孩子们还舍不得离开,蹲在电视前看孙悟空腾云驾雾。秦守平没赶他们,只是轻轻拍了拍聋老太太的肩膀。老人冲他笑了笑,拄着拐慢慢回屋。
他转身进屋,反手关门。
煤油灯还未熄,昏黄光晕铺在桌上。他把木牌放在灯下,正反两面都看得清楚。炭笔字迹粗糙,但笔锋走势与三年前那份匿名举报信完全一致——那是他在街道档案室偷偷抄录过的。
他伸手摸向夹克内袋,铜钥匙还在。灶台签到得来的那把,据说能开旧厨役留下的隐户。位置,就在三大爷家灶台底下。
他没动。
现在还不是时候。
窗外风渐强,吹得树枝拍打墙面。他盯着木牌背面的“通敌”二字,指尖轻轻划过炭痕边缘。这字不是临时写上去的,笔压有反复描摹的痕迹,像是特意加固,防止被擦掉。
说明它原本就存在,只是被刻意隐藏。
为什么选这个时候翻出来?为什么一面写“辐射杀人”,一面写“通敌”?
一个是为了煽动恐惧,另一个,是为了彻底毁掉一个人的名声。
他忽然想到昨夜门墩凹槽的新划痕。
有人试图挖走藏在那里的账本。
可三大爷昨夜根本没靠近过门墩。
真正动手的,另有其人。
他起身走到门边,拉开一条缝。
院中空荡,贾张氏家的窗帘拉得严实,但窗框下方露出一角布料,颜色暗蓝。那是她常戴的头巾一角。
他轻轻合上门。
片刻后,西厢亮起煤油灯光。聋老太太坐在桌前,手里拿着那只熔银镯子,正用软布慢慢擦拭。她动作很轻,像在对待一件宝贝。
秦守平收回视线,回到桌边坐下。
他拿起木牌,翻来覆去地看。正反两面的字迹都是炭笔,但粗细略有不同。正面较细,像是用削尖的木炭条写的;背面较粗,更像是掰断的炭块直接涂抹而成。
工具不一样。
书写时间,恐怕也不一样。
他忽然想起什么,从床底拖出那只旧木箱,打开夹层,取出一张泛黄的纸片——三年前那份举报信的抄录稿。他将“通敌”二字并排对照。
笔锋走向、转折力度、连笔习惯,全部吻合。
不是模仿,就是同一个人写的。
而且,这份举报信当年并未署名,却直接递到了街道纪检组,理由是“发现境外势力渗透线索”。后来调查不了了之,但秦守平的名字被打入另册,连工厂技工岗位都没能进去。
原来根子在这里。
他放下纸片,手指敲了敲桌面。
三大爷为何要在这个时候重提旧事?是因为门墩异动,还是因为贾张氏失手暴露铜簪?
抑或,两者皆是?
他闭眼回想昨夜三大爷带队围堵时的神情。那人举着木牌,喊的是“电视杀人”,可眼神却频频扫向门墩方向。
他在看什么?
在确认什么?
秦守平睁开眼,目光落在木牌上。
这块木牌,不只是谣言工具。
它是信号。
是给某些人的暗示。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掀开一角窗帘。
雨开始下了,先是零星几点,很快连成线。院中地面迅速变暗,积水从四面八方流向低处。他望着门墩的方向,那里已被雨幕笼罩。
忽然,他注意到一件事。
三大爷摔落木牌的位置,正好对着门墩基座的凹槽。
那个藏了账本的地方。
难道……是故意的?
为了让木牌落地时,顺势遮掩某个人接近藏物点的动作?
他心头一沉。
就在这时,西厢的灯灭了。
但没过多久,一点微弱的光又亮了起来——是手电筒的光,被布蒙着,只漏出一丝细线,照在聋老太太的桌上。
她没睡。
她在等。
就像他在等。
雨越下越大,敲打着屋顶和院墙,仿佛要把所有秘密冲刷出来。
秦守平站在窗后,手中攥着那块双面木牌,指腹摩挲着背面“通敌”二字的炭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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