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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扔孩子事件”后的日子,像一潭被搅浑后又勉强恢复平静的死水,表面波澜不惊,底下却满是污浊与窒息。那晚苏逸尘“沟通”完,便理所当然的认为一切都已回到正轨。他依旧早出晚归,忙于他的手术、他的论文、他争夺副主任医师的宏伟蓝图。家,对他而言,更像一个提供睡眠和基本生理需求的驿站,而晚星和孩子,是驿站里理应保持安静、无需他费心的背景陈设。

然而,那夜惊魂的余波,却并未轻易散去,反而在晚星身上显出了狰狞的痕迹。

或许是极致的恐惧耗干了最后的心力,或许是连日来的情绪压抑终于击穿了免疫系统的防线,晚星病倒了。发起了高烧,浑身骨头像是被拆散了重组般腰酸无力,喉咙肿痛,咳嗽起来仿佛要把肺都咳出来了。典型的重感冒症状,但在她本就虚弱的身体里,却来的格外凶猛。

更可怕的是,产后一度纠缠她的抑郁症,似乎也借着这场病痛,变本加厉的反扑回来。她整日昏沉,却又无法真正安睡,意识在焦灼的噩梦和虚脱的情形间浮沉。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包括她最爱的孩子。有孩子哭闹,她听着那声音,竟觉得异常遥远而陌生,内心一片麻木的冰凉,甚至生出一种可怕的念头:如果就这样一直睡下去,是不是就不用再面对这一切了?

这种情绪的塌陷让她感到恐惧和自责,却又无力挣脱。

苏逸尘注意到了她的病容,但反应仅限于最初的皱眉。

“怎么又病了?”这是他下班回家,看到蜷缩在沙发上、脸色潮红、裹着毯子仍微微发抖的晚星时,说的第一句话。语气里没有关切,只有显而易见的不耐烦和一丝嫌弃,仿佛她生病是一件给他添了多大麻烦的事儿。

晚星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最终只是发出了一串嘶哑的咳嗽。

他脱下外套,远远的挂在衣架上,像是怕被传染,然后去洗手间反复搓洗了手,才走过来探手敷衍的碰了碰她的额头。

“发烧了。家里还有药吗?自己找点吃。”他收回手,语气平淡的像在讨论天气,“我这周有好几台大手术,不要把感冒传染到给我了,晚饭我在书房吃。”

没有问她难不难受,没有问她吃没吃饭,更没有主动去给孩子冲奶换尿布。他关心的只有他自己会不会被传染,会不会影响他神圣的工作。

晚星的心,在那瞬间,比高烧的身体更加冰冷彻骨。

接下来的两天,她几乎是在半昏迷状态中度过的。强撑着起来给孩子喂奶、换尿布,动作机械而迟缓。孩子似乎也感受到了母亲异常的状态,变得格外粘人和爱哭。

苏逸尘彻底的避开了她,回家时间更晚,即便在家,也都待在书房里,连吃饭都是端到书房里面去吃的。

他甚至在她咳嗽不止时,会烦躁的捂住耳朵:“你能不能控制一下?我明天要早起。”

病痛的折磨,身体的虚弱,抑郁症的吞噬,再加上丈夫这冰冷彻骨的漠视和嫌弃,将晚星拖入了更深的深渊。她觉得自己像一块被丢弃在阴冷角落的抹布,正在慢慢腐烂、发臭,无人问津。

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往往轻的出乎意料。

那是一个下午,晚星的高烧稍微退下去一点,但浑身依旧酸软无力,头昏脑胀。孩子午睡醒了,在小床上咿咿呀呀的玩着脚丫。晚星强撑着起来,想去给孩子泡奶。

她踉跄着走出卧室,想去厨房烧水。经过紧闭的书房门时,里面传来苏逸尘讲电话的声音,语气是她许久未闻的、带着一种刻意放松的、甚至有一丝讨好意味的语调。

鬼使神差的,她停住了脚步。并非刻意偷听,而是那种语调与他平日在家里的冷漠烦躁截然不同,让她感到一丝莫名的异样。

书房的门隔音并不算太好,他大概以为她在卧室昏睡,声音并没有压的很低。

“嗯…知道了,妈,您别老是操心这些了。”是他的声音,带着点无奈,但更多的是一种急于结束话题的不耐烦。

电话那头隐约传来苏母尖利又絮叨的声音,听不真切,但几个关键词还是飘了出来:“……女孩……终究是别人家的……还得抓紧生个儿子……”

晚星的心猛地一沉,指甲无意识的掐紧了掌心。

苏逸尘的声音打断了苏母:“行了妈!我现在忙的脚不沾地,哪有心思去想这些?”

苏母的声音突然拔高,连门外的晚星都听清楚了:“什么叫没心思?逸尘!这可是大事!她沈晚星要是争气,能生出个儿子,我也就不说什么了!偏偏是个丫头片子,还一副病病歪歪的样子!我看她是故意的!矫情!装病拿捏你!你可得心里有数,不能什么都由着她!钱也得抓在自己手里!她现在没工作,全靠你养着,还敢给你脸色看?反了她了?”

这些恶毒而刻薄的话,像淬了毒的针,密密麻麻的扎进晚星的心里。她浑身冰冷,血液都仿复凝固了。

她期待着,期待着苏逸尘会反驳,会维护她一句,哪怕只是一句。

然而,她听到的,只是他更长、更无奈的一声叹息,夹杂着一种深深的疲惫和……的认同?

“妈,我心里有数。她最近是有点……哎,可能是产后一直没恢复好,有点抑郁,事儿多。”他语气里充满了对她“麻烦”的定性和不耐,“我也烦。但总不能不管她。您放心吧,钱我心里有数。孩子……以后再说吧。现在真没精力。”

“抑郁?我看就是闲的!矫情病!你呀,就是太心软!当初我就说……”

后面苏母还说了什么,晚星已经听不见了。

她只觉得耳边嗡嗡作响,整个世界的声音都远去了。只有那句话,那句“她最近是有点……事儿多”,那句“抑郁?我看就是闲的!矫情病!”在他口中那么轻描淡写的吐出,带着十足厌弃和否定,清晰的、反复的在她脑海里炸开。

原来,她所有的痛苦,所有的挣扎,在那对母子眼里,只是“事儿多”,只是“矫情”,只是“闲出来的病”!

他明知道她病得厉害,却对他母亲说她“事儿多”!

他明知产后抑郁的痛苦,却认同那是“矫情病”!

他们嫌弃她的女儿,算计着她的依靠,轻蔑着她的痛苦!

那一刻,晚星觉得自己心里以后一根紧绷的弦,“嘣”的一声,彻底断裂了。

高烧带来的晕眩感奇迹般褪去,一种冰冷的、极致的清醒,如同雪水浇头,瞬间浸透了她每一寸肌肤,每一个细胞。

她之前所有的隐忍、所有的妥协、所有的自我欺骗,在这一刻,显得无比可笑而可悲。她竟然还曾对这个男人、对这个家抱有一丝可怜的幻想?

隐忍换不来良知,只会让施虐者更加肆无忌惮,让彼此坠入更黑,更万劫不复的深渊。

她摇摇晃晃的站直身体,脸上病态的潮红褪去,只剩下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那双原先盛满星辰和爱意、后又变得空洞麻木的眼睛里,此刻燃起两簇冰冷而坚定的火焰。

必须离开!

而且要让他付出代价!

这个念头从未如此清晰、如此决绝的出现在她的脑海里。

不是为了赌气,不是为了报复,而是为了生存。为了她自己,更是为了她女儿,她绝不能让她的孩子在这样一个冰冷、刻薄、充满嫌弃和算计的的环境里长大,绝不能让她的女儿未来也承受她此刻所承受的一切!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咳嗽欲,转身,没有再去厨房,而是慢慢的

却异常坚定的走回了卧室。孩子还在咿咿呀呀的玩着,看着她,咧开没牙的小嘴,甜甜的笑了。

晚星走过去,俯下身,极其温柔的、正宗的吻了吻女儿光洁的额头。

“宝宝”她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力量,“妈妈带你离开这里。”

说完,她直起身,目光扫过这间华丽而冰冷的卧室,扫过梳妆台那些许久未动过的化妆品,扫过衣帽间里那些苏逸尘买给她的、如今觉得无比讽刺的衣服和包包。

最后,她的视线落在了床头柜上,那个正在充电的、属于她的旧手机上。

她知道,从这一刻起,一切都不一样了。

战争的号角,由对方吹响,而终结的权柄,她要将它牢牢握在自己手中。

她拿起手机,拔掉充电线。屏幕亮起,冷光映着她毫无血色的脸,和那双亮的惊人的、再无一丝犹豫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