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木谷的晨雾总比别处浓些,天还没亮透,雾气就裹着草木的冷香漫进木屋,缠在守拙的袖口和发梢,连呼吸都带着清冽的凉意。他揉了揉眼睛坐起身,窗外传来溪水流动的“哗哗”声,混着不知名的鸟鸣——那鸟儿的叫声清脆,像碎玉落在石上,这样的清晨,他已经在枯木谷度过了半年。
初入谷时,溪边的朝阳花刚开得热烈,金黄色的花瓣朝着太阳舒展,风一吹就晃出满溪的甜香;如今再看,花田早换了模样,山坡上覆满霜叶,红的像燃着的火,黄的像揉碎的光,橙的像晒透的蜜,踩上去“沙沙”响,像是在数着日子里的细碎时光。守拙低头摸了摸腰间的内门令牌,牌面上的草木纹被摩挲得光滑,边缘的毛刺也磨平了,这半年的痕迹,仿佛都浸在了木牌的纹路里。
他的日常,始终绕着谷中的花草打转,却从不觉乏味。天刚蒙蒙亮,守拙就提着那只深棕色陶罐往溪边走——陶罐是师尊给的,罐身刻着浅淡的草木纹,用了半年,纹路里积了些泥土,反倒显得更温润。溪边的晨露最是纯净,沾在草叶上、花瓣上,像撒了一地的碎珍珠,他蹲下身,将陶罐凑到草叶下,轻轻抖落露水,动作轻得怕惊飞了停在草尖的晨鸟。
接够晨露,他便往花台走。花台上的花草早成了他最熟的伙伴,每一株的性子他都摸得透透的:凝露草最娇气,灵液一勺得配三瓢晨露,浇的时候木瓢要斜着贴紧土面,水流慢些再慢些,不然水珠溅到叶片上,半天就会留下浅褐色的印子,得好几天才能消;多肉是“耐渴”的脾气,半勺灵液兑两瓢溪水就够,三五天浇一次,多浇了根准会烂,叶片也会发皱变软;就连最皮实的朝阳花,也得等晨露接够了再浇,不然花盘会歪着朝太阳,开出来的花也不够饱满。
这些起初要记在纸上、反复默念的细节,如今成了刻在骨子里的本能。指尖刚碰到花草叶片,他就知道是缺水还是晒狠了:凝露草缺水时,叶片会微微发卷,摸起来发脆;多肉缺水时,叶片捏着没弹性;朝阳花晒狠了,花瓣边缘会焦得像烤过。有时不用手摸,他站在花台旁,闻着草木的气息,就能辨出哪株需要照料——缺水的花草,气息会发涩;晒狠的花草,气息会带着焦味,比用眼睛看还要准。
上午的时光,守拙大多坐在花台旁的石凳上。这石凳是师尊早年凿的,表面磨得光滑,夏天坐上去凉丝丝的,冬天晒过太阳又暖乎乎的。他不着急做什么,只是看着花草发呆,或是伸手拂去叶片上的灰尘。有时风过,凝露草的叶片会轻轻颤,落下几滴露水,恰好滴在他手背上,凉丝丝的,顺着指尖漫到心里,连带着早起的困倦都散了。
有一次,他蹲在花台旁看凝露草,发现叶片上沾了只小虫子,正啃着叶边。他没敢用手抓,怕伤了叶片,只好找来一根细草,轻轻挑走虫子。虫子飞走后,他盯着那片被啃过的叶子看,心里有些可惜,却没想到过了几天,那片叶子旁边竟冒出了新的叶芽,嫩得能掐出水来。他忽然觉得,草木的生命力,比他想的还要坚韧。
半年下来,守拙对谷里的花草越来越熟悉,连哪株朝阳花会先开,哪盆多肉会长出侧芽,都能提前猜到。有次他发现一盆吊兰的藤蔓长得太长,垂到了地上,就找了根细竹,搭了个小小的架子,把藤蔓绕在架子上。没过多久,藤蔓上就冒出了小小的气根,还开了几朵白色的小花,虽然小,却香得很。师尊路过时看到,停下脚步看了看,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午后的药田,是守拙另一个常待的地方。药田用木栅栏围着,里面种着青纹草和紫叶花,都是师尊说的“能派上用场”的草药。最开始除草,他要用小铲子一点点挖,稍不注意就会铲到草药的根,为此还被师尊提醒:“轻些,草药的根比你想的脆。”后来他学乖了,蹲在地里,用手轻轻拨开土壤,把杂草的根一根根拔出来,连细小的须根都不放过。
松土也得讲究法子。最开始他用锄头松土,力道没掌握好,要么把土块砸得太碎,要么留下大块疙瘩。师尊看到了,蹲下身用枯木拐杖拨弄着土壤:“土要松得均匀,根才能呼吸。”守拙照着做,用手把土块揉碎,揉成细细的颗粒,再轻轻铺在草药根部。时间久了,他的手磨出了薄茧,却也摸清了土的“性子”——湿润的土要轻揉,干燥的土要先洒点水再松。
药田里的变化,是最直观的。青纹草的叶片从淡绿变成了深绿,上面的青色纹路也越来越清晰,像用墨笔描过;紫叶花从零星开几朵,变成了成片绽放,花瓣从淡紫变成深紫,药香浓得连谷口都能闻到。有次师尊来药田摘了几片紫叶花的花瓣,放在石臼里捣成泥,后来守拙在木屋旁的石桌上,看到一个小小的瓷瓶,里面装着淡紫色的药膏,闻着就是紫叶花的香味。
除了照料花草,守拙偶尔会跟着师尊在谷中走动。谷里有棵千年古松,树干粗得要两人合抱,树皮上的纹路像老人的皱纹,却透着苍劲。每次路过古松,师尊都会让他摸一摸树干:“你摸摸这纹路,是树长了千年才长出来的,每一道都有讲究。”守拙摸着粗糙的纹路,忽然觉得,这树就像谷里的时光,慢却扎实。
溪边也是常去的地方。有时两人坐在溪边的石头上,看着溪水缓缓流,师尊会指着飘在水面的落叶:“落叶漂远了,还会顺着溪水回来吗?”守拙摇摇头,师尊就笑:“草木的命,都顺着自然来,该落就落,该长就长。”他似懂非懂,却也记住了这句话。
有次谷中突降阵雨,雨点又大又急,守拙慌着去收花台上的花盆,却被师尊叫住:“别急,你看凝露草。”他回头看,只见凝露草的叶片虽然被雨打弯,却没断,雨停后,叶片又慢慢挺直了,还更绿了些。师尊说:“草木比你想的耐活,不用太娇惯。”从那以后,他不再总想着“保护”花草,反而发现,花草在风雨里,长得更精神。
半年里,守拙只出过一次枯木谷,是师尊让他去外门领月例。出发前,师尊叮嘱:“领了就回来,谷里的花草等着浇水。”他应了声,拿着令牌往宗门走。再次站在演武场,他竟有些陌生——从前觉得热闹的喊杀声,现在听着只觉得吵;曾经熟悉的石柱子,也少了谷里草木的生机。他领了月例,没多待,快步往谷里赶,刚到谷口,闻到草木的清香,心里才踏实下来。
这天傍晚,守拙坐在溪边的石头上,看着夕阳把溪水染成金红色。溪边的藤蔓缠着青石,开着淡蓝色的小花,花瓣落在水面上,随波漂远。他想起初入谷时的样子,那时他还不懂怎么浇花,不懂怎么松土,现在却能把谷里的花草照料得好好的。
师尊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后,手里拿着一片霜叶:“半年了,你看这叶子,从抽芽到落下,都顺着时节来。”守拙接过叶子,叶片虽黄,却还带着草木的气息。师尊又说:“日子也是这样,慢慢过,才有意思。”
夕阳沉下去,谷中升起雾气,把花草、溪水都笼在朦胧里。守拙跟着师尊往木屋走,路过花台时,他看了眼凝露草,叶片上沾着的露水,在暮色里泛着微光。他知道,明天太阳升起时,他还会提着陶罐去接晨露,还会去药田除草松土,还会用心照料谷里的每一株花草。而这样的日子,虽然平淡,却像谷里的溪水,慢慢流着,也慢慢刻下了温暖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