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 9月 23日清晨六点,Z大校园的广播还没响起,林微言已经站在了宿舍楼下的香樟树下。秋露沾湿了她的帆布鞋,带着草木清香的冷空气钻进领口,让她忍不住打了个轻颤。手里紧紧攥着的帆布包上,铜铃随着脚步轻轻晃动,发出细碎的声响,像是在给这个寂静的清晨伴奏。
为了抢到图书馆三楼靠窗的老位置,她特意比平时早起了一个小时。那个位置不仅光线好,更重要的是旁边就是古籍阅览室的入口,方便查阅那些装订成册的旧地方志。帆布包里装着外婆传下来的蓝布坐垫,边缘处绣着的缠枝莲纹样已经有些褪色,却被她洗得干干净净。还有那本封面沾着颜料的笔记本,以及妈妈昨晚新做的桂花糕——她特意多带了一块,想着沈知行今天或许会来。
穿过薄雾笼罩的篮球场,晨练的老教授已经开始打太极,白色的太极服在晨光中像浮动的云朵。图书馆的尖顶在远处的霞光中露出轮廓,哥特式的建筑风格在 Z大这片以中式建筑为主的校园里显得格外特别。据说这座图书馆建于上世纪三十年代,砖红色的墙面上爬满了爬山虎,即使到了秋天,依旧有零星的绿叶顽强地挂在枝头。
六点四十分,图书馆的大门准时打开。管理员李阿姨戴着老花镜,看到林微言时笑着点了点头:“丫头又这么早?今天要查什么书?”
“李阿姨早!”林微言甜甜地应着,脚步轻快地踏上橡木楼梯,楼梯扶手被岁月打磨得光滑温润,“我想找《Z市非遗名录》和清代的《Z市古建考》,上次您说在古籍区的第三排架子上。”
“记得挺清楚嘛,”李阿姨慢悠悠地跟在后面,钥匙串在手里叮当作响,“那些书可宝贝着呢,都是孤本,翻的时候轻点儿,别折角。”
“知道啦,我会小心的!”林微言已经熟门熟路地走到三楼靠窗的位置,放下帆布包,拿出蓝布坐垫铺在硬木椅上。窗外的白玉兰树正值花期,淡紫色的花瓣上还挂着晨露,微风一吹,香气便随着阳光一起涌进窗户。
她先去古籍阅览室登记,李阿姨在登记簿上写下书名和编号,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声。“最近老有人来查古建的资料,”李阿姨忽然说,“昨天建筑系的沈老师还来调阅了民国时期的测绘图纸,说是有个学生在做老街区修复的课题。”
林微言心里一动,接过李阿姨递来的棉手套:“是不是沈知行?我们一起在做‘同德堂’的调研。”
“对对,就是这孩子,”李阿姨笑着点头,皱纹在眼角堆成温柔的弧度,“跟他祖父年轻时一个样,做事认真得很。当年他祖父可是咱们 Z大建筑系的高材生,修复过不少老房子呢。”
林微言戴上手套的手指顿了顿,想起沈知行那台刻着祖父赠言的测绘仪,心里忽然涌上一股暖流。原来沈知行的执着并非偶然,而是家族血脉里流淌的热爱。
抱着沉甸甸的线装书回到座位,晨光正好落在摊开的书页上。《Z市古建考》的纸页已经泛黄发脆,边角处有虫蛀的痕迹,每翻动一页都要格外小心。书中记载着“同德堂”的建造背景:清光绪年间由药商王氏所建,门楣的牡丹木雕寓意“富贵绵延”,而蜜蜂纹样则取“蜜(密)不可分”之意,象征家族和睦。
林微言拿出笔记本,笔尖悬在纸上却迟迟没有落下。她忽然想起昨天沈知行图纸上标注的“蜜蜂腹部三道刻纹”,急忙翻到书中对应的插图,果然在注释里看到“蜂腹刻纹三,象征天地人三才”的字样。原来那些看似简单的纹样里藏着这么多讲究,难怪沈知行会如此较真。
她小心翼翼地用手机拍下插图,打算等沈知行来了给他看。手机屏幕亮起时,她才发现已经七点半了,图书馆里渐渐热闹起来,脚步声、翻书声、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独特的安静氛围。
把带来的《Z市非遗名录》放在对面的空位上,又摆上自己的保温杯占座,林微言这才放心地继续看书。阳光在书页上缓缓移动,照出空气中浮动的微尘,像无数细小的金色萤火虫。
八点十五分,沈知行终于出现在图书馆门口。他穿着件深蓝色的连帽卫衣,背着黑色的双肩包,额前的碎发有些凌乱,显然是匆忙赶来的。看到靠窗位置的林微言时,他明显松了口气,加快脚步走过来。
“抱歉来晚了,”他把背包放在椅子上,声音里带着歉意,“早上帮教授整理测绘数据,耽误了点时间。”
“没事,我给你占了座。”林微言把对面的书和杯子挪开,注意到他眼底的红血丝,“你昨晚又熬夜了?”
沈知行点点头,从背包里拿出笔记本和铅笔:“把‘同德堂’的基础数据整理了一下,顺便查了些清代木工技法的资料。”他忽然从包里拿出个纸袋,“路过食堂买的豆浆和肉包,还热着,你要不要吃点?”
林微言这才想起自己光顾着赶早,还没吃早饭。接过温热的豆浆,暖意从指尖一直传到心里。“我带了桂花糕,你要不要尝尝?”她打开帆布包,把油纸包递过去。
“上次阿姨做的很好吃,”沈知行没有推辞,拿起一块慢慢吃着,目光落在桌上的古籍上,“你找到有用的资料了?”
“嗯,你看这个,”林微言把《Z市古建考》推到他面前,“书上说门楣的蜜蜂刻纹有讲究,三道刻纹象征天地人三才。”
沈知行的眼睛亮了起来,连忙戴上林微言递来的备用手套,仔细翻看那一页。“我就觉得那些刻纹不简单,”他拿出铅笔在笔记本上快速勾勒,“难怪测量时发现刻纹的深度都不一样,原来每道都有特殊含义。”
看着他专注绘图的侧脸,林微言忽然想起李阿姨的话,忍不住问:“李阿姨说你祖父也是建筑系的?”
沈知行绘图的动作顿了顿,点了点头:“他毕业后来留校任教,教古建筑修复。”他翻到笔记本的某一页,上面画着个简单的木工刨子,“我小时候经常来图书馆,祖父会把我放在阅览区的角落里,自己去查资料。”
“那你一定很了解这里吧?”林微言好奇地问。
“还算熟,”沈知行的目光扫过书架,“三楼西侧的角落里有个旧书区,那里有很多关于 Z市古建的绝版资料,一般人不知道。”
林微言眼睛一亮:“真的?我们下午去看看?”
“好。”沈知行笑着答应,嘴角的弧度比平时明显许多。
两人各自埋头查阅资料,偶尔低声交流几句。林微言专注于非遗名录中关于木雕技艺的记载,沈知行则在研究清代建筑的结构特点。阳光透过彩色玻璃窗照进来,在他们的书页上投下斑斓的光影,时间仿佛在这安静的氛围中放慢了脚步。
中午十二点,图书馆里的人渐渐少了。林微言合上书伸了个懒腰,才发现窗外的天空不知何时变得阴沉起来。秋风卷着落叶敲打玻璃,发出沙沙的声响。
“好像要下雨了,”沈知行望着窗外说,“天气预报说今天有暴雨。”
“那我们下午得早点结束,”林微言有些担心,“我没带伞。”
“我带了,”沈知行指了指背包侧面,“大不了到时候送你回宿舍。”
简单吃了些面包当午餐,两人下午去了沈知行说的旧书区。那里果然藏在图书馆最偏僻的角落,书架上摆满了泛黄的旧书,空气中弥漫着纸张和灰尘的味道。
沈知行熟门熟路地找到一排标着“Z市地方文献”的书架,抽出一本《Z市老街区建筑图谱》。“这本是 1985年出版的,里面有‘同德堂’的早期照片。”他小心翼翼地翻开,指着其中一页,“你看,门楣上的牡丹木雕比现在完整,花瓣边缘的卷边更明显。”
林微言凑近看去,照片虽然有些模糊,但能清晰地看到门楣的原貌。“原来郑大爷说的卷边是这样的,”她拿出手机拍照,“这样修复的时候就能更准确了。”
沈知行忽然轻咳了一声,从书架上又抽出一本书递过来:“这本《传统建筑木雕技法》里有类似纹样的制作方法,你或许用得上。”
林微言接过书,发现扉页上有个模糊的签名,仔细辨认后惊讶地说:“这是你祖父的签名?”
沈知行点点头,眼神柔和了许多:“这本是他当年的教材,里面有很多他的批注。”
翻开书页,果然看到 margins里布满了细密的批注,有些地方还画着简单的示意图。林微言忽然注意到某一页的空白处画着个小小的蜜蜂简笔画,和沈知行图纸上的那个如出一辙。她忍不住笑了起来:“你画蜜蜂的习惯是从这里学的?”
沈知行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小时候看他的书,觉得这样记笔记很方便。”
两人在旧书区待到三点多,外面的雨已经下了起来。起初只是淅淅沥沥的小雨,很快就变成了倾盆大雨,雨点密集地打在玻璃窗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雨下得太大了,”林微言望着窗外白茫茫的雨幕,“看来今天没法继续查资料了。”
沈知行合上笔记本:“先回去吧,资料可以下次再来查。”他从背包里拿出一把黑色的长柄伞,“走吧,我送你回去。”
收拾好东西走到图书馆门口,两人都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瓢泼大雨中,校园的道路已经积起了没过脚踝的水,狂风卷着雨水横飞,让人几乎睁不开眼睛。
“这雨也太大了,”林微言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我们等雨小点儿再走吧?”
“天气预报说这雨要下到晚上,”沈知行撑开伞,“走吧,我送你到宿舍楼下。”
伞很大,但在这样的暴雨中依旧显得有些单薄。沈知行把大部分伞面都倾向林微言这边,自己的右肩很快就被雨水打湿了。两人并肩走在积水的路上,水花随着脚步溅起,打湿了裤脚。
“伞往你那边挪挪吧,你都淋湿了。”林微言想把伞往沈知行那边推。
“没事,我淋点雨没关系。”沈知行稳住伞柄,脚步却故意放慢了些,“你昨天说外婆教你唱方言民谣?”
“是啊,”林微言点点头,“她会很多老调子,说都是祖上传下来的。”
“这也算是非遗传承吧,”沈知行的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格外清晰,“就像我祖父教我的那些木工手艺。”
林微言忽然想起沈知行父亲希望他转行的事,轻声问:“你父亲还是不同意你做古建修复吗?”
沈知行沉默了片刻,才缓缓说:“他觉得这个行业没前途,赚不到钱。”他踢开路上的一个小水洼,“但我觉得有些东西比钱更重要。”
“我支持你,”林微言认真地说,“就像外婆说的,老祖宗留下的东西不能丢。”
沈知行转过头看了她一眼,眼神在雨幕中显得格外明亮。他忽然笑了笑:“谢谢你。”
雨水顺着伞沿流下,形成一道水帘,把两人与外面的世界隔绝开来。狭小的空间里,能清晰地听到彼此的呼吸声和心跳声。林微言忽然注意到,沈知行的左肩已经完全湿透,深蓝色的卫衣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清瘦的轮廓。
“伞真的要往你那边挪挪了,”她坚持着把伞柄往沈知行那边推了推,“再这样下去你会感冒的。”
沈知行没有再推辞,只是脚步放得更慢了。走到教学楼拐角处,一阵狂风突然吹来,伞骨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声。沈知行下意识地把林微言往自己身边拉了拉,用身体挡住狂风。
“小心点。”他的声音就在耳边,温热的气息拂过耳廓,林微言的脸颊一下子变得滚烫。
风过去后,两人都有些不自在地拉开了距离。沉默地走了一段路,林微言忽然指着前面的水洼说:“你看,水里有彩虹。”
沈知行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果然在积水的反光中看到一道淡淡的彩虹,那是图书馆彩色玻璃窗在雨水中的倒影。他停下脚步,看着水中的彩虹,又看看身边的林微言,嘴角不自觉地向上扬起。
“真漂亮。”他轻声说,语气里带着难得的温柔。
走到女生宿舍楼下时,雨势终于小了些。沈知行收起伞,抖落上面的水珠。林微言这才发现,他的半边身子几乎都湿透了,头发贴在额头上,水珠顺着脸颊滑落。
“你快回去换衣服吧,不然真的要感冒了。”林微言从帆布包里拿出纸巾递给他。
“没事,”沈知行接过纸巾擦了擦脸,“资料我都整理好了,回头发你邮箱。”他忽然想起什么,从口袋里掏出个小小的塑料袋,“这个给你。”
林微言打开塑料袋,发现里面是个用木头雕刻的小蜜蜂,翅膀上还细致地刻着纹路。“这是……”
“昨天测绘时看到的纹样,顺手雕的。”沈知行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就当是谢你今天帮忙占座。”
林微言小心翼翼地捧着木蜜蜂,心里涌起一股暖流。“谢谢你,我很喜欢。”她把木蜜蜂放进帆布包最里层,“我明天给你带感冒药,预防一下。”
“不用麻烦了。”沈知行摆摆手,转身准备离开。
“沈知行,”林微言忽然叫住他,“下次查资料,我们还一起来吧?”
沈知行回过头,脸上露出明朗的笑容:“好啊,明天早上我来叫你。”
看着沈知行冒雨跑向男生宿舍的背影,林微言站在楼道口久久没有上楼。雨水中,他的身影渐渐模糊,但那个把伞倾向她的动作,却清晰地印在了她的脑海里。
回到宿舍,林微言小心翼翼地把木蜜蜂放在书桌上,又拿出笔记本写下今天的见闻。写到图书馆的旧书区和沈知行祖父的批注时,她忽然明白了什么。原来有些热爱真的会代代相传,就像那些古老的建筑和技艺,虽然历经风雨,却依然能在时光中焕发光彩。
窗外的雨还在下,但林微言的心里却暖暖的。她想起沈知行淋湿的肩膀,想起伞下狭小的空间,想起水中的彩虹,嘴角忍不住向上扬起。也许就像外婆说的,最好的时光,总是藏在这些平凡的日常里,像老巷里的桂花香气,淡淡的,却让人难忘。
夜色渐深,雨势渐渐平息。林微言把今天拍下的资料照片整理好,发送到沈知行的邮箱,在邮件末尾加了一句:“记得喝姜汤,别感冒了。”
按下发送键的那一刻,她仿佛能看到沈知行收到邮件时的样子。也许他正在灯下整理图纸,也许正在看祖父的旧书,也许和她一样,心里藏着一份小小的温暖。
宿舍楼下的香樟树叶上,雨滴轻轻滴落,发出清脆的声响。这个暴雨的夜晚,因为那把倾斜的伞,因为那个木蜜蜂,变得格外温柔起来。而林微言知道,她和沈知行的故事,就像这雨后的天空,正慢慢透出微光,等待着彩虹出现的时刻。
第二天清晨,林微言在鸟鸣声中醒来。拉开窗帘,阳光正好,天空蓝得不像话。她拿起书桌上的木蜜蜂,对着阳光仔细看着,忽然发现翅膀背面刻着一行小字:“守匠心,待花开。”
林微言的心跳漏了一拍,指尖轻轻拂过那些细密的刻痕。她仿佛能看到沈知行在灯下雕刻的样子,那么专注,那么认真。就像他对待那些古老的建筑,对待祖父的传承,对待这份刚刚萌芽的感情。
她拿出手机,给沈知行发了条信息:“木蜜蜂很漂亮,谢谢你。今天图书馆见?”
很快收到了回复,只有简单的两个字:“好,等你。”
林微言笑着把木蜜蜂放进帆布包,背上书包走出宿舍。阳光洒在身上,暖暖的,带着桂花的香气。她知道,今天又会是充满希望的一天,在图书馆的旧书区,在那些泛黄的书页里,在和沈知行并肩学习的时光中,有更多美好的故事,正在等待着被书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