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懒洋洋地洒在四合院里，将青砖地面晒得温热。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尘土与老槐树叶混合的味道，偶有几声蝉鸣，给这片沉寂添上几分燥意。
但这股燥意，远远比不上二大爷刘海中内心的煎熬。
一连好几天，他就跟个丢了魂的幽灵似的，在院子里来回踱步。一双眼睛，总是不自觉地瞟向林卫家的方向。
那里，仿佛成了一个独立的王国。
每天清晨，天还没亮透，林卫家的小院就亮起了灯，紧接着，浓郁的豆浆香气和油条被炸透的焦香，便如同长了脚的妖精，钻进院里每一户人家的鼻孔，勾得人肚里的馋虫翻江倒海。
然后，就是那辆被擦得锃亮的三轮车被推出去的声音。
再然后，就是一波又一波的食客，手里攥着毛票，排着队，将钱塞进林卫的口袋，再心满意足地提着吃食离开。
那清脆的钱货两清声，对刘海中而言，不啻于最尖锐的酷刑。
他眼睁睁看着林卫的生意从无到有，从小到大，从一个摊子变成了两个摊子。眼睁睁看着林卫从一个院里不起眼的年轻人，变成了如今连街道办都要客气对待的“纳税大户”。
而他自己呢？
他，刘海中，曾经是轧钢厂七级锻工，是手底下管着几十号人的小组长！是这个院里说一不二的二大爷！
可现在，退休金拿得死死的，官威早就成了昨日黄花。除了在家里对着老婆孩子耍横，他在外面，屁都不是。
这股巨大的落差，混合着无法抑制的嫉妒，像一条毒蛇，日夜啃噬着他的心。
凭什么？
凭什么他林卫一个毛头小子，就能过得这么风光？
这股不平衡感，在今天下午达到了顶峰。他终于按捺不住，决定要主动出击。
他回到屋里，翻箱倒柜，找出了一件压在箱底、带着浓重樟脑丸味道的蓝色干部服。这衣服面料挺括，四个口袋板板正正，是他当年最风光时才舍得穿的“战袍”。
他仔细地掸掉上面的灰尘，郑重其事地换上，对着镜子使劲挺了挺早已被肥肉挤占的胸膛，感觉当年那种领导的派头又回来了几分。
准备就绪。
刘海中背着手，刻意将步子放慢，每一步都走得四平八稳，脚后跟先着地，发出沉稳的“咚咚”声，仿佛不是在走向邻居家，而是在检阅自己的队伍。
他来到林卫家门口，清了清嗓子，这才抬手，用指关节“叩叩叩”地敲响了那扇崭新的木门。
“小林啊，忙着呢？”
声音拿腔拿调，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领导关怀。
门轴发出一声轻微的转动声，门开了。
林卫的身影出现在门后，他身上还系着围裙，一股淡淡的油烟和面粉味飘了出来。他看到门口站着的刘海中，那身刻意打扮的行头，那副官僚的做派，眼底那点看戏的兴致愈发浓厚。
这老狐狸，终于还是憋不住了。
“二大爷，有事？”
林卫的声音很平淡，没有半分热情，身体微微侧着，丝毫没有要请人进屋的意思。
若是旁人，被这么当面下了逐客令，早就该识趣地告辞了。
但刘海中不是旁人。
他的脸皮厚度，足以抵挡寻常的冷遇。他仿佛没听出林卫话里的疏离，更没看到对方堵门的姿态，自顾自地挺着肚子，理直气壮地迈进了院子。
那派头，活脱脱就是一位高级领导下来视察基层工作。
他一进院，没有看人，目光率先落在了院子中央停放着的三轮车上。这辆车是林卫的宝贝，每天都擦拭得一尘不染，阳光下闪着金属的光泽。
刘海中背着手，围着三轮车慢悠悠地转了一圈，伸出肥厚的手指在车架上敲了敲，发出“梆梆”的声响。
“啧，啧。”
他咂了咂嘴，一副见多识广的模样，摇头晃脑地评价起来。
“小林啊，你这个生意，做得不错！有前途！”
他一开口，就是老领导式的肯定和总结。
林卫靠在门框上，双手抱胸，也不说话，就那么静静地看着他，嘴角噙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
刘海中没等到回应，也不尴尬，自顾自地继续指点江山。
“不过呢，还是年轻，经验不足啊。”
他终于把目光从三轮车上挪开，转向林卫，一副语重心长的样子。
他走到院里的石桌旁，自顾自地坐下，然后重重地清了清嗓子，那架势，仿佛一场重要的报告即将开始。
他的表演，正式拉开帷幕。
“想当年，我在厂里当小组长的时候，”他眯起眼睛，陷入了对往昔峥嵘岁月的回忆之中，“手底下管着几十号人，车间里大大小小的事，哪一件不得经过我点头？什么场面没见过？”
他伸出一根粗短的手指，在空中点了点，强调着自己的权威。
“这做生意啊，就跟带队伍一样，人脉最重要！你别看你现在生意好，那都是小打小闹。真要是遇上什么事，没人给你撑腰，说倒就倒！”
“你二大爷我，在这一片，那也是说得上话的。从街道办到派出所，哪个地方没几个熟人？以后有什么麻烦，尽管找我，保证给你摆平！”
他唾沫横飞地吹嘘着自己那点早已过时、或许根本就不存在的可怜人脉，将自己塑造成一个手眼通天、能量巨大的隐世高人。
林卫脸上的笑意更深了。
他就像在看一场蹩脚的独角戏，看着眼前这个肥胖的男人，如何用空洞的言语和浮夸的姿态，为自己编织一件名为“权威”的皇帝新衣。
刘海中吹嘘了半天，口干舌燥，却发现林卫始终只是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一个字都不接。
这让他感觉自己像个在舞台上卖力表演的小丑，而唯一的观众，却连一个掌声都吝于给予。
一股羞恼涌上心头。
他终于意识到，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根本镇不住眼前这个年轻人。
图穷匕见的时候，到了。
他话锋猛地一转，收起了那副指点江山的派头，换上了一种长辈“提携”后辈的温和语气，脸上甚至挤出了一丝自认为和蔼的笑容。
“小林啊，你看，你这生意做这么大，又是前门又是后街的，一个人也忙不过来。这人手一多，就得有个信得过的人帮你看着，是不是？”
林卫眉毛一挑，好戏来了。
“你二儿子刘光天，你也知道，下乡回来一直没个正经工作，成天在家里待着，闲着也是闲着。我看这孩子，人还是挺老实的。”
刘海中说到这里，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低了几分，显得格外“推心置腹”。
“我看呐，你不如就把你那个豆浆油条的秘方，教给他。”
这句话说出口的瞬间，院子里的空气似乎都停滞了一下。
林卫听到这话，当场就气笑了。
他真的笑了出来，一声低沉的嗤笑，从喉咙里无法抑制地逸出。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世上，竟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刘海中却仿佛没有看到林卫脸上毫不掩饰的讥讽，更没有听出那声笑里蕴含的无尽嘲弄。他沉浸在自己那套“理所当然”的逻辑里，继续往下说。
“这叫什么？这叫肥水不流外人田！”
他一拍大腿，声音陡然拔高，仿佛在宣布一个颠扑不破的真理。
“大家都是一个院里住了几十年的老邻居，你发了财，理应要帮衬帮衬邻居，提携提携小辈嘛。这都是应该的！”
“你把方子给他，让他也去支个摊子，赚点辛苦钱。这不仅是帮了你二大C爷我一个大忙，解决了我们家的困难，也是给你自己积德行善！以后在这院里，大家也都念你的好，提起你林卫，谁不竖个大拇指？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他说得那叫一个冠冕堂皇，那叫一个义正辞严。
仿佛让林卫交出自己赖以生存、安身立命的核心技术，不是一种掠夺，反而是对林卫天大的恩赐和提携。
这副倚老卖老、将索取说成是施舍的无耻行径，让林卫彻底见识了什么叫做人不要脸，天下无敌。
他脸上的笑容，一寸一寸地缓缓收敛。
嘴角那抹讥讽的弧度被拉平，眼底看戏的兴致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深不见底的幽潭。
午后阳光的温度，似乎再也无法传递到他的身上。
一片冰冷的寒霜，在他的脸上，在他的眼底，迅速凝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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