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生所的后院里,寒风卷着枯叶,发出萧瑟的呜咽声。
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枯草混合的凛冽味道,气氛安静得有些压抑。
林卫的目光从那对姐妹身上收回,心中的波澜已经迅速平复。他不是未经世事的毛头小子,震惊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他迈开脚步,主动走了过去。
皮鞋踩在薄冰上的碎裂声,让那个本就紧绷着身体的女孩,肩膀倏地一抖。
“别怕。”
林卫的声音刻意放得温和,他停在三步之外,这是一个既能表示善意又不具侵略性的距离。
“我叫林卫,在卫生所工作。”
苏玉瑶的脊背绷得笔直,一只手下意识地将瘦小的妹妹更紧地揽在身后,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她抬起头,警惕地打量着眼前的男人。
他很高,穿着一身干净的干部服,面容俊朗,眼神清澈,没有她这一路见过的那些男人眼中,那种让她浑身不适的浑浊欲望。
她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动了一丝。
“……苏玉瑶。”
她的声音从喉咙里挤出来,带着一丝长途跋涉后的沙哑,却依然掩不住那份清冷质感,像是冬日溪流下被磨平的卵石,干净,却也冰冷。
简单的几句交谈,林卫便拼凑出了她们颠沛流离的轨迹。
从冀州到京城,千里之遥,两个弱女子,靠着双脚,靠着偶尔的施舍,靠着啃食树皮草根,就这么一步步挪了过来。
林卫的视线落在她们的衣服上。
补丁摞着补丁,颜色早已看不出本来,在寒风中单薄得如同纸片。可就是这样褴褛的衣衫,领口和袖口却被搓洗得没有一丝污垢。她们的头发虽然枯黄,却梳理得整整齐齐。
尤其是苏玉瑶那双眼睛,在凹陷的脸颊映衬下,显得格外大,也格外亮。那里面有逃亡的疲惫,有对世事的冷漠,却没有一丝肮脏和浊气。
这是一种扎根于骨子里的干净与体面。
林卫心中那点怜悯,瞬间化作了更深层次的敬佩。
躲在姐姐身后的苏玉晴,怯生生地探出半个小脑袋。她那张巴掌大的小脸冻得发青,唯独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像是受惊的小鹿,盛满了对这个陌生世界的恐惧,又夹杂着一丝无法抑制的好奇。
林卫不再多说任何一句废话,任何多余的询问,对此刻的她们而言都是一种负担。
他转过身,直接对闻声出来的孙姐说道:
“孙姐,今天是年三十。”
“我请两位妹妹去吃顿饭,您看行吗?”
孙姐看着那两个可怜的孩子,眼圈早就红了,闻言忙不迭地点头,声音都有些哽咽。
“行!太行了!小林,你……你真是个好人!”
林卫带着姐妹俩,走出了卫生所的后门。
京城的街道上,即使是年三十的下午,依旧人来人往。空气中飘荡着若有若无的鞭炮硫磺味和各家窗户里透出的食物香气。
这人间烟火的温暖,与姐妹俩身上的寒冷,形成了最尖锐的刺痛。
苏玉瑶紧紧牵着妹妹的手,亦步亦趋地跟在林卫身后。她低着头,看着这个男人宽阔的背影,心中充满了茫然。
她不明白,这个素不相识的男人,为什么愿意对她们施以援手。
很快,林卫在附近最大的一家国营饭店门口停下了脚步。
饭店里热气蒸腾,人声鼎沸。
姐妹俩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看着自己一身的破烂,局促不安地不敢踏入那光洁的水磨石地面。
林卫回头,看出了她们的窘迫。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放缓了脚步,用自己的身体,不着痕迹地为她们隔开了周围那些好奇或鄙夷的视线。
他找了个靠窗的角落位置,没有去翻看那本油腻的菜单,直接对服务员报了菜名。
“一份红烧肉,一份家常炒蛋,一份白菜豆腐汤。”
“再来三大碗米饭。”
他点的,没有一道是炫耀财力的山珍海味,全都是最实在、最能填饱肚子、最能驱散寒气的家常菜。
当服务员将菜肴端上桌时,那股浓郁的肉香和饭香,霸道地钻入了姐妹俩的鼻腔。
妹妹苏玉晴的眼睛,瞬间迸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光芒。
她死死盯着那盘颤巍巍、闪着油光的红烧肉,喉头不受控制地上下滚动了一下,发出清晰的吞咽声。可即便如此,她依然没有动,只是用那双渴望到极点的眼睛,望向自己的姐姐。
林卫的心,被这懂事的一眼,狠狠地撞了一下。
他拿起公筷,夹起一块最大、肥瘦相间、炖得软烂通透的红烧肉,稳稳地放进了苏玉晴的碗里。
“吃吧。”
“快吃。”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温和。
这块肉,如同一个开关。
姐妹俩紧绷了不知道多少天的神经,彻底断了。
她们一开始还试图保持最后的矜持,小口地扒拉着米饭。可当第一口混合着肉汁的热米饭滑入喉咙,那股久违的、温暖的、充满能量的感觉瞬间席卷了全身的每一个细胞。
饥饿的本能,彻底压倒了一切。
她们再也控制不住。
筷子飞快地在盘子和碗之间移动,嘴巴被塞得满满的,脸颊因为咀嚼而快速地鼓动着。她们甚至顾不上说话,只是埋着头,用一种近乎拼命的姿态,将食物送进嘴里。
仿佛要把这几个月所受的饥饿、寒冷和委屈,全部都吞下去,弥补回来。
她们的脸,因为吃得太急,也因为饭厅里的热气,涨得通红。
林卫没有动筷子。
他只是静静地坐在对面,端着一杯热茶,目光柔和地看着她们。
看到米饭少了,他就起身去添。
看到菜快没了,他就用公筷再给她们夹过去。
他看着苏玉晴嘴角沾着的饭粒,看着苏玉瑶吃到一半,却依然下意识地把一块肉夹给妹妹的动作。
看着她们那狼吞虎咽却又无比满足的样子,他感觉自己内心最柔软的那个角落,被一种温热的、酸楚的情绪,彻底浸透了。
这一刻,他前世今生所有的阅历和城府,都化作了最纯粹的怜惜与担当。
一顿饭,风卷残云。
桌上的盘子,空得能照出人影。
苏玉瑶的脸上,终于恢复了一丝属于这个年纪的血色。胃里传来的饱足感,驱散了身体大部分的寒意,也让她找回了思考的能力。
她放下筷子,用餐巾纸仔仔细细地擦干净了妹妹的嘴和手。
然后,她抬起头,用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看向林卫。
“林卫同志,谢谢你。”
她的声音不再颤抖,清冷中透出了一股力量。
“关于……关于我姑姑在信里提的事,我……”
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组织语言,但最终,她选择了最直接的方式。她的眼神,在这一刻变得无比坚定,如同淬火的钢。
“我只有一个条件。”
“我必须带着我妹妹。我们姐妹俩,这辈子都不会分开。”
说出这句话,她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这是她的底线,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不可动摇的根。
林卫笑了。
那笑容,驱散了他眉宇间最后一丝沉凝,温暖得如同冬日里穿透云层的阳光,瞬间照亮了苏玉瑶那颗冰冷戒备的心。
他看着她的眼睛,那双倔强而清澈的眼睛。
他没有说任何安抚或者商量的话,而是用一种平静到近乎宣告的语气,当场承诺:
“从今天起,你们姐妹俩,我养了。”
简简单单的七个字。
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激昂的语调,却比山盟海誓更重,比任何契约都更加牢固。
它像一块巨石,轰然砸进了苏玉瑶的心湖,激起了滔天巨浪。
她一路上的坚强,一路上的伪装,在这一刻,被这七个字彻底击得粉碎。
那双倔强了太久的眼睛,再也锁不住奔涌的泪意,水汽迅速弥漫开来,整个世界都变得模糊。
林卫没有给她沉浸在感伤里的时间。
真正的担当,永远始于行动。
他站起身,结了账,带着还处于恍惚中的姐妹俩,径直走向了不远处的供销社。
他扯了足够做两身新衣的蓝色棉布,又去成衣柜台,买了两件崭新的棉衣、两条棉裤,还有两双能抵御京城寒冬的棉鞋。
他做这一切的时候,没有丝毫的犹豫,仿佛只是在完成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从孙姐那里,他早已问到了姐妹俩老家村干部的地址。
安顿好姐妹俩之后,他独自一人,去了邮局。
他以一个“未来女婿”的身份,用他自己的名义,给那个遥远的村庄,寄去了一百块钱,和整整五十斤的全国粮票。
他不需要苏玉瑶知道,也不需要她为此感恩戴德。
他只是在用自己的方式,为她斩断后顾之忧,为她撑起一片天。
花言巧语终究是虚的。
一个男人立于天地间,靠的是肩膀上能扛起的责任,是脚下走出的每一步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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