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鼻的霉味像一条活了千年的蜈蚣,沿着墙缝钻入鼻腔,在喉管里扭动、产卵,把锈味与潮腥一并灌进肺叶。
苏砚猛地坐起,胸口“咚”地一声撞在床板,老旧的松木发出垂死的呻吟。
他下意识去摸心口——那里本该有一枚青鸾火羽留下的贯穿伤:焦黑、翻卷、血洞边缘还沾着被焚毁的肺沫。
可指尖触到的却只是薄薄一层新痂,像一条蜷伏的淡红小蛇,冰凉、安静,带着诡异的温柔。
昏黄灯火在壁龛里摇晃,灯芯短促地爆了个灯花。
右上角,猩红小字悬在视野里,不受黑暗与呼吸影响,冷静得像一场谋杀倒计时:
【剩余轮回:9】
【记忆碎片:青羽(1/1)】
【携带物品:半截断剑(1/1)】
数字“9”像一滴将坠未坠的血,将他的瞳孔烫出细小的裂纹。
“师兄,你又做噩梦啦?”
门被推开一条缝,阿吾的脑袋探进来。
她看起来只有十三四岁,灰发被一根稻草随意扎起,发梢却像失了重,微微向上漂浮——那是“无命格者”特有的异象:被世界遗忘,于是连重力都懒得认真管束她。
她手里端着半碗冷粥,表面凝成米油皮,在灯火下泛着青铁般的冷光。
粥面上漂着一粒干瘪的枸杞,像一具被抽干血的小船。
苏砚接过碗,指腹与阿吾的指节短暂相触。
那一瞬,他感到对方体温低得吓人,仿佛体内不是血液,而是液态的汞。
记忆如潮水倒灌——
第一百零七次轮回,同样的清晨,同样的半碗冷粥。
他因“余烬劫主”的身份被揭穿,宗门执事连夜拿人,阿吾替他挡了一记“镇魂钉”,灰发瞬间雪白,身体沙化,从指尖开始寸寸崩散。
最后一刻,她把那半碗冷粥塞进他手里,声音被风撕得七零八落:
“别喝……里边有……‘忘川草’……会忘了我……”
此刻,阿吾却活蹦乱跳地蹲在他床前,用指尖去戳他胸口新生的痂,好奇得像在数一条陌生的地图航线。
“师兄,你梦里被什么捅了?叫声吓死个人,像被山君叼住脖子的鹿。”
苏砚垂眼,把碗沿抵在唇边,却未饮。
冷粥的酸馊味钻入鼻腔,他嗅到一丝极淡的“忘川草”气息——与上一世一模一样。
宗门为了让他们这些杂役在抽签前“安神”,不惜在粥里下少量忘川草,使人短暂遗忘恐惧,变得温顺如牲口。
他抬手,揉了揉阿吾的发顶,灰发在指缝间溜走,像一尾受惊的小鱼。
“梦里被一根羽毛捅的。”他轻声答,“羽毛带着火,烧穿了胸口,也烧穿了世界。”
阿吾撇嘴,显然把这话当成疯言疯语。
她起身,把门推开得更大些。
清晨第一缕天光像钝刀,从屋檐缝隙劈进来,照出空气里漂浮的尘埃——那些尘埃形状诡异,每一粒都是缩小版的残破庙宇、断裂飞舰、崩裂井壁,正是三重天域的缩影。
杂役房外,一口青铜晨钟悬在枯槐下,钟体布满裂缝,却仍旧准时。
钟槌是一截人骨,表面被岁月摩挲得发亮,每一次撞击都发出类似呜咽的闷响。
钟声里,苏砚听见更多声音——
凡尘域方向,香火燃烧的噼啪,像亿万根骨头同时折断;
真灵域方向,剑舟掠过云层的轰鸣,像巨兽吞咽;
而更近处,自己血液在血管里奔涌的潮汐,一声比一声急,一声比一声响,仿佛要抢在钟声结束前,把全身温度都推向指尖。
他低头,看向自己腕骨内侧。
皮肤下,一道猩红的线形光斑正顺着血管游走,像一条被囚禁的赤龙——那是“余烬命格”的外显,每一次轮回开始,它都会从心脏出发,巡游全身,确认宿主仍被锁在命运的笼子里。
阿吾忽然伸手,按在他手腕上,冰凉指尖恰好压住那道赤龙。
“师兄,你脉搏跳得好像要逃。”
她声音低下去,带着不合年纪的晦涩,“我听说……抽到送死签的人,提前三天脉搏会变急,像有东西在里头敲门。”
苏砚笑了一下,把碗递回给她。
“那便让它敲。”
“我亲自去开那道门。”
屋室狭仄,四壁用杂石与废剑坯砌成,缝隙里渗出暗红水迹,像风干的泪。
苏砚的床铺紧邻茅坑,夜间常有尿骚与沼气渗上来,于是他总在枕下垫一把枯草,草里藏着驱虫的“赤蝎粉”。
此刻,他俯身拨开草垫,露出一块松动石砖。
砖下压着一只锈铁匣,三尺长、半尺宽,表面刻满被利器划花的“正”字——每一划代表一次轮回,如今已满一百零八个“正”,像一群被钉死在铁板上的蜈蚣。
咔哒。
匣盖弹开,露出内里唯一物件:半截断剑。
剑身无光,锈迹如血,断口参差,却隐约组成一个残缺的古篆——“烬”。
苏砚以指腹摩挲断口,铁锈嵌入指纹,传来细微刺痛。
上一世,他用这柄断剑刺穿顾红笺的左肩,只为阻止她踏上祭台;
再上一世,他用同一柄断剑割开自己喉咙,只为提前结束那场注定失败的反抗。
剑记得每一次血温,于是锈层里透出暗紫,像早已冷却的晚霞。
他把断剑贴着小臂内侧绑好,以破布条缠紧,布条上渗出一点新红——那是他刚用指甲在掌心划出的血口。
余烬命格喜欢血,与其让它日后索取,不如主动奉上,换片刻安宁。
穿戴完毕,他推门而出。
杂役院呈“回”字形,中间是天井,积着一夜雨水,水面漂满死蚊与碎叶,像一面被遗弃的镜子。
东厢住男役,西厢住女役,北厢是厨房,南厢则是“抽签祠”——一座不足六尺高的石龛,里头供着一张乌木签筒,三日后,决定众人命运的竹签便从那里吐出。
苏砚站在天井中央,仰头。
天幕被四方形屋檐框成一块不规则的棋盘,棋子上浮着三重虚影:
最底层是凡尘域的香火长龙,中层是真灵域的剑舟阵列,最高处则是轮回井——它像一枚被嵌入天穹的倒置漩涡,边缘滴落银色时间屑,落在屋檐上便发出轻微腐蚀声,瓦片瞬间千疮百孔,却又不至于彻底破碎,仿佛连毁灭都被拉长成慢性刑罚。
其他杂役陆续走出,个个睡眼惺忪,却在看见苏砚时本能地避开半步。
“余烬命格”自带高热,即便被刻意压制,仍让空气多出几分灼意。
他们窃窃私语——
“听说没?昨夜命星阁那边又塌了一颗辅星,占星官断言,是‘劫主’将醒。”
“抽死签的只怕就是他,咱们离远点,省得被殃及。”
低语声像一群老鼠,从脚背爬过。
苏砚不为所动,他目光落在天井西侧——
那里,顾红笺正倚在廊柱旁,低头系袖口。
她外门弟子服尚未换下,青衣衬得肤色冷白,睫毛在晨光中投下极长的影,像两柄小剑。
似乎察觉他的视线,她抬眼,两人隔着半院污水对视。
这一世,他们还不认识。
顾红笺眸子里是陌生的警惕,如一头初长成的雌豹,随时可能扑出。
苏砚却看见她未来被红线缚上祭台的样子——
白衣染成朱红,发冠跌落,青丝垂落如瀑,眼底倒映他持剑杀来的身影,那目光里没有恨,只有悲悯,像在看一只注定坠崖的幼鹰。
他微微颔首,算作招呼。
顾红笺皱眉,转身离去,发尾甩出一道冷冽弧线。
“喂,师兄,你刚才看顾师姐的眼神,像要把她吞了。”
阿吾不知从哪里钻出来,手里已换成一把扫帚,竹枝末端沾着湿泥。
她踮脚,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道:
“我昨夜去厨房偷柴,听见执事们说,今年抽签规则改了。
不再是‘谁抽谁死’,而是‘谁被指定谁抽’。
指定的名字,提前三天封在签筒暗格里,无人能换。”
苏砚眸色一沉。
规则改变,意味着他前世积累的“抽签经验”全部作废。
有人——或说“某种意志”——在主动修补漏洞,把生路越挤越窄。
他蹲下身,装作帮阿吾系鞋带,实则用指尖在她掌心写下一行小字:
“今夜子时,北厢水车旁,我带你去看真正的签。”
阿吾眨了眨眼,灰发无风自扬,像一簇即将熄灭的火被重新吹亮。
晨钟余音散尽,执事堂方向传来吆喝:
“外门杂役——演武场集合——今日考功,不合格者,直接除名!”
除名,意味着失去抽签资格,也失去宗门庇护,会被当场废去修为,扔下山门。
对普通人而言,这比“死签”更残酷——它将你彻底踢出棋盘,连挣扎的权利都剥夺。
阿吾脸色瞬间煞白。
她修为最低,至今未引气入体,每次考功都是倒数第一。
苏砚握住她手腕,指腹下的赤龙脉动愈发剧烈,像感应到某种危机,要破皮而出。
“别怕。”
他声音低哑,却带着令人信服的温度。
“今日考功,我来顶。”
演武场位于山腰,由青黑玄石铺就,石面刻满禁锢法阵,防止杂役暴动。
场边立着一块“命星壁”,壁上实时浮现每个杂役的命格光点,颜色越暗,代表越接近“死签”。
苏砚的光点,黑得发紫,像一枚被毒血浸泡的棋子,孤零零悬在壁顶。
考核内容极简单:
在十息之内,举起一尊“镇灵鼎”。
鼎重三千斤,刻有镇魂符纹,对杂役而言,无异于背负一座小山。
轮到阿吾时,她双臂青筋暴起,镇灵鼎只抬起半寸,便轰然落地,震得她口吐鲜血,灰发瞬间失去浮力,软塌塌贴在脸颊,像被暴雨打湿的芦花。
执事冷声宣布:
“阿吾,不合格——当场除名!”
两名执法弟子左右逼近,手中“锁元钩”闪烁幽蓝冷光,只要钩穿琵琶骨,阿吾便会成为废人。
就在钩尖即将触及她肌肤时,一道瘦削身影横插而入。
苏砚背对阿吾,双臂张开,像一面残破却倔强的旗。
“她那份重量,我替她担。”
话音未落,他俯身,双手扣住鼎足,脊背弓如满月。
赤龙光斑顺着手臂疯狂游走,皮肤被灼得通红,冒出丝丝青烟。
在众目睽睽之下,镇灵鼎被一寸寸抬高,离地三尺、五尺、七尺……
最终,高举过顶!
十息已过,鼎身却未落地。
苏砚双臂血肉模糊,血顺指尖滴落,在玄石地面蚀出细小坑洞,发出“嗤嗤”声,像一场微型熔雨。
命星壁上,他的黑点骤然亮起,边缘渗出金红,像铁块被烧至极致,即将融化。
执事瞳孔收缩,想开口呵斥,却被那金红刺得后退半步。
苏砚抬眼,眸中倒映着壁上的黑点,也倒映着更遥远的轮回井。
他轻声道:
“第九次,轮到我先落子。”
“这盘棋——”
“落子无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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