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万籁俱寂。
杂役院墙根下,一只蟋蟀试探性地抖翅,发出第一声鸣叫——
那声音细若游丝,却像一柄冷刀,划开了厚重如铁的黑暗。
墙外,苏砚早已化作“夜色”本身。
他背贴青砖,呼吸频率低到不可闻,心脏每跳一次,便停两息——
这是他在第三十七次轮回里,从“无影盗”那里学来的“龟蛰术”,可让血液流速降至常态三成,连最敏锐的“听风鼠”都会误以为他是一截枯木。
月光像一层薄霜,洒在藏经殿的琉璃瓦上,反射出幽冷的碎银。
殿檐阴影恰好投在苏砚的眉骨,令他的面孔半明半暗——
明的部分苍白到近乎透明,暗的部分则像被墨汁浸透,连瞳孔都失去反光。
虎口旧疤随着呼吸忽明忽暗,像一条被囚禁的赤龙,在皮肤下蜿蜒游动。
那是上一轮回,青鸾火羽贯胸时,他徒手抓住羽轴,被灼烧留下的“余烬烙”。
每一次温度变化,疤痕都会发出细针般的刺痛,提醒他:
“别忘了你是怎么死,也别忘了你要怎么活。”
藏经殿内,灯火昏黄。
三层楼高的紫檀经架投下重重阴影,像一排沉默的墓碑。
窗棂缝隙里透出两道人影——
一坐,一站。
坐者,玄衣玉冠,背对窗棂,嗓音温润如春溪,却带着冰碴子般的冷意:
“青鸾命格,千年难遇。以她为引,可稳轮回井三十年不崩。”
站者,灰袍佝偻,手里攥着一卷竹简,指节因过分用力而发青:
“可她乃天命碑榜首,宗门门面——若动她,剑阁、丹霞、驭兽三脉恐会联名上奏。”
玄衣人轻笑,指尖叩案,每一下都精准地敲在灰袍长老的心尖:
“门面?”
“血祭那日,我会让天下人看见——轮回井只认命格,不认姓氏。”
窗外,苏砚的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
顾红笺——
那个一剑惊鸿、高悬明月的青鸾剑主,
那个曾在第一百零六次轮回里,为他挡下“镇魂钉”、血染白衣的少女,
竟被内定为“替代祭品”?
信息如烧红的铁,烙得他脑海“滋啦”作响。
他想起今日午后,赤签落入自己掌心的瞬间——
原来,那并非“幸运”,而是“障眼法”:
让所有人以为“余烬劫主”已是祭品,
真正的祭品,却被暗度陈仓,换成顾红笺!
风掠过,窗棂缝隙透出的一线光,正落在苏砚睫毛。
他缓缓收回气息,像一条蛇,一寸寸退出狩猎范围。
指间,半片枯叶被捻成碎屑——
叶脉里,藏着他刚凝出的“道痕·留音”。
玄冥子与长老的对话,已被道痕完整拓印,化作一条发丝粗细的赤线,缠绕在他指骨内侧。
只要以灵火催动,便可重现声纹,成为铁证。
枯叶碎屑随风飘散,无声无息,仿佛从未存在。
苏砚转身,月色拉细他的背影,像一柄尚未出鞘的剑,锋芒暗敛,直指天命。
回程的路,他绕了远。
必经的“洗剑池”边,他停驻三息。
池水黑如墨,表面漂着一层银白碎光——
那是外门弟子白日练剑后,残留的剑意。
剑意遇风不散,像浮尸,随波逐流。
苏砚抬手,以指为笔,蘸取池水,在虚空写下一个“鸾”字。
字迹一成,即刻被剑意切割得七零八落,化作水雾。
他却满意地点头——
“字碎,意存。”
“正如她的命格,被撕碎,却仍未消散。”
杂役院北墙,有一排废弃的马厩。
厩顶茅草早已腐朽,夜风一吹,发出婴儿啼哭般的呜咽。
苏砚闪身入内,黑暗立刻像潮水涌来,将他裹住。
他并未点灯,而是抬手,在左眼眼尾轻点一下。
“余烬视界”开启——
世界骤然褪色,化作黑白灰三色。
空气中,浮现一条条纤细红线,像蛛网,纵横交错。
那是“因果丝”,唯有余烬命格者,可短暂窥见。
他循着其中一根最粗、最亮的红线,走到马厩尽头。
那里,堆着破犁、锈钉、断缰绳。
红线尽头,系在一截灰白石柱上——
柱身半截埋入土中,表面布满风化裂纹,像老人额头的皱纹。
苏砚蹲身,以断剑为铲,掘开表层浮土。
三寸之下,露出一块巴掌大的铜盘。
铜盘边缘,刻着繁复的“镇界纹”,中心却凹陷,形状正是一枚“青羽”。
他毫不犹豫,将胸口旧疤按向凹陷。
“咔哒——”
铜盘裂开,吐出一张薄如蝉翼的“人皮纸”。
纸上,以血为墨,写着三行小字:
【替代祭品:顾红笺】
【命格:青鸾·九天变】
【血祭时辰:三日酉时,天祭台,第七柱】
人皮纸背面,还盖着一枚暗红玺印——
“玄冥”二字,笔走龙蛇,像两条互相吞噬的蛇。
铁证,到手。
苏砚收起人皮纸,并未急于离开。
他抬手,在铜盘原处埋入另一物——
那是一片“逆命香”,长仅两寸,通体乌黑,香头却有一粒赤红火星,永不熄灭。
此香,是他用上一轮回带出的“青羽”碎片,配合凡尘域偷来的“百年香火”炼制,专克“命格锁定”。
香一入土,红线立刻暗淡,像被墨汁浇灭的火绳。
“玄冥子,你以为把祭品名单藏在这里,便天衣无缝?”
“可惜,隔墙有耳,亦有手。”
马厩外,忽有脚步轻响。
苏砚立刻屏息,身形缩入破犁阴影。
“余烬视界”中,两条新的因果丝正急速逼近——
一青,一灰。
青者,顾红笺。
灰者,阿吾。
两人一前一后,踏入马厩。
顾红笺手执“听雪”剑,剑未出鞘,剑意已让空气凝霜。
阿吾则赤足,灰发在夜风中轻轻浮起,像一团将散未散的雾。
“我闻到了血味。”顾红笺低声道,目光扫过黑暗,“有人来过。”
阿吾吸了吸鼻子,指向苏砚藏身处:“那里。”
苏砚苦笑,从阴影里走出,双手举起,示意无害。
顾红笺剑尖微抬,却在看清他面容时,愣住。
“是你?”
她认得这张脸——
白日里,那个被赤签选中的“倒霉杂役”。
苏砚未语先笑,笑意里带着几分自嘲,几分真诚:
“顾师姐,深夜来此,可是想救我?”
顾红笺皱眉:“我来追一只‘窃血鼠’,它叼走了我剑阁的‘命牌’。”
苏砚摊手:“可惜,我这里只有‘逆命香’,没有命牌。”
阿吾却盯着他掌心,小声道:“你有‘人皮纸’。”
苏砚挑眉,灰发少女的眼睛,在黑暗中发出微弱银光,像两粒被月辉打磨过的砂砾。
“无命格者,果然能看穿所有‘伪藏’。”
他不再隐瞒,将人皮纸递向顾红笺。
顾红笺接过,目光扫过“替代祭品”四字,脸色瞬间惨白。
“玄冥子……竟要拿我换你?”
她声音低哑,却带着剑修特有的锋锐,“凭什么?”
苏砚抬眼,直视她,眸中倒映着马厩破顶漏下的月光:
“凭你是青鸾命格,凭你能稳轮回井三十年,
凭我……是余烬劫主,天生该被世界抛弃。”
“也凭——”
他语气一转,带着几分轻佻,几分认真,
“我不想让你死。”
顾红笺怔住,剑尖微颤。
阿吾却在这时,突然伸手,按住两人手背。
灰发少女的掌心,温度低得像一块新凿的冰:
“你们两个,都不想死,那就别死。”
“玄冥子要玩‘偷龙转凤’,我们就玩‘凤反噬龙’。”
月光偏移,照出马厩中央,三人手背的交叠——
像三枚钉子,同时钉进命运的咽喉。
苏砚低声道:
“三日后,天祭台,第七柱。”
“顾红笺,你照常赴约,但不必带剑。”
“阿吾,你负责切断‘命星壁’与轮回井的连线。”
“我——”
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个乖巧又危险的弧度,
“负责让赤签,变成玄冥子的催命符。”
夜更深,马厩外,蟋蟀再次振翅。
这一次,它的鸣叫不再孤单,
像某种暗号,
像一场大戏的开场锣,
像命运在深夜,第一次露出怯意。
苏砚松开手,转身走向黑暗。
背影被月色拉得极长,像一条通往未知的刀锋。
他轻声道:
“玄冥子,你隔墙有耳,却不知——”
“耳,也能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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