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云山下，河阳城外五十里，有一荒废多年的小村落。据传多年前曾遭瘟疫，村民十不存一，剩余人家也逐渐迁走，只余断壁残垣，荒草萋萋。
这一日，一袭白衣的陆雪琪奉命巡查此地。近日常有魔教妖人在此活动的传闻，道玄真人命她前来查探，若有发现，格杀勿论。
她缓步行走在荒村小道上，天琊剑悬于腰侧，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寒意。秋风萧瑟，卷起枯叶与尘土，更添几分凄凉。
“咳咳...咳咳咳...”
一阵微弱而痛苦的咳嗽声从远处一间破败的茅屋中传来。陆雪琪眸光一凝，悄无声息地靠近。
屋内，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妪蜷缩在草堆上，面色灰败，气息微弱，显然已病入膏肓。她浑浊的双眼茫然地望着屋顶，嘴里喃喃自语。
“...儿啊...娘等不到你回来了...”
陆雪琪站在门外，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幕。魔教妖人？看来只是谣传。她转身欲走。
就在这时，老妪似乎察觉到门外有人，艰难地转过头，浑浊的目光落在陆雪琪身上。突然，她眼中闪过一丝奇异的光彩，干裂的嘴唇颤抖着：
“小凡媳妇...是你吗？你终于来看娘了...”
陆雪琪浑身剧震，脚步猛地顿住。
小凡...媳妇？
她缓缓转身，看向那位神志显然不清的老人。老妪挣扎着想要坐起，向她伸出枯瘦的手：
“过来...让娘好好看看你...小凡那孩子...有福气啊...”
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狠狠砸在陆雪琪冰封的心湖上。她下意识地后退半步，指尖微微颤抖。
“老人家，你认错人了。”她的声音冰冷，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老妪却仿佛没听见，自顾自地说着：“那年...小凡带你回来...娘就知道...他是个有福的...”她剧烈咳嗽起来，喘息着继续道，“那孩子...傻是傻了点...可心善啊...对你...是真心的...”
陆雪琪站在原地，如遭雷击。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一些从未发生却无比真实的画面，张小凡红着脸将她带回家中，羞涩地向母亲介绍；老母亲慈爱地拉着她的手，絮絮叨叨地说着家常；简陋却温馨的茅屋中，三人围坐吃饭
那些本该属于另一个平凡女子的幸福，此刻却如潮水般涌上心头，带来窒息般的痛楚。
“他...带我来过这里？”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问，冰冷中带着一丝裂缝。
老妪茫然地眨着眼：“来过来过...那孩子...总念叨你...说你是天上下来的仙子...”她突然剧烈咳嗽，气息愈发微弱，“可惜...娘等不到...抱孙子了...”
陆雪琪的手指猛地收紧，指甲深深掐入掌心。鲜血顺着指缝渗出，滴落在尘土中，她却浑然不觉。
就在这时，一阵清脆的铃铛声随风传来。叮铃铃...叮铃铃...如同记忆中那个绿衣少女腕间的声响。
陆雪琪猛地抬头，只见远处荒草丛中，一个孩童正在玩耍，手中拿着一个粗糙的、用野草编织而成的铃铛。那孩子见她看来，怯生生地将铃铛藏到身后。
合欢铃...
碧瑶...
这两个名字如同毒刺，瞬间刺穿了她所有的恍惚与动摇。
冰寒重新覆上眼眸，比之前更加冷冽刺骨。她看着眼前奄奄一息的老人，声音恢复了一贯的冰冷：
“老人家，你认错人了。我不认识什么张小凡。”
说罢，她决然转身，白衣在秋风中划出凛冽的弧度。
老妪在她身后发出最后的呓语：“小凡...好好待你媳妇...娘...放心了...”
声音渐弱，终至无声。
陆雪琪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仿佛什么都没有听见。但只有她自己知道，每一步都如同踩在刀尖之上，那颗冰封的心正在剧烈地抽搐、绞痛。
走出村落，来到一条小溪边。她俯身，想要掬水净面，却在水中看到自己苍白而扭曲的倒影。
那还是她吗？那个会为一句“小凡媳妇”而心神震颤的女子，还是那个修炼太上忘情、誓要斩妖除魔的陆雪琪？
“啊！”她突然发出一声压抑的低吼，一拳砸向水面，溅起漫天水花。水中倒影破碎，如同她支离破碎的心。
她跪在溪边，剧烈地喘息着，冷汗浸透后背。太上忘情心法疯狂运转，试图镇压那几乎要破体而出的情感浪潮。
“静心...静心...”她喃喃自语，指尖在腕间划出一道血痕，试图用疼痛来保持清醒。
就在此时，怀中一枚传讯玉简突然发出柔和光芒，是道玄真人的讯息。
“雪琪，探查如何？可有魔教踪迹？”道玄真人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无形的压力，“切记，魔教妖人最擅蛊惑人心，切勿为表象所惑。若遇可疑，宁错杀，不放过。”
陆雪琪的手指猛地收紧，玉简几乎要被捏碎。
宁错杀，不放过...
那刚才那个老人呢？那个将她错认为儿媳、在弥留之际还惦记着儿子幸福的老人呢？也该杀吗？
这个念头刚一冒出，就被她狠狠压下。她在想什么？竟然质疑掌门的教诲！
“回掌门，此处并无魔教踪迹，仅一垂死老妪，已...已毙。”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冰冷地回应，没有一丝波澜。
“很好。”道玄真人的声音带着一丝满意，“速回。另有要事相商。”
传讯玉简的光芒熄灭。
陆雪琪怔怔地跪在原地，看着溪水重新恢复平静，映出她苍白而冷漠的脸庞。
她撒谎了。
为了什么？为了那个老人临终前那句“小凡媳妇”？为了那瞬间的心软？
还是为了...那个她本该恨之入骨的人？
“呃...”剧烈的头痛突然袭来，她抱头呻吟。太上忘情的反噬再次出现，比以往更加凶猛。脑海中，道玄真人冰冷的话语与老人慈祥的面容交替出现，撕裂着她的神识。
“魔教妖人...最擅蛊惑...”
“小凡媳妇...你终于来了...”
“宁错杀，不放过...”
“那孩子...对你...是真心的...”
“不！不要再说了！”她嘶声尖叫，天琊剑骤然出鞘，疯狂地劈砍着周围的树木与岩石，“闭嘴！都闭嘴！”
剑光凌厉，木屑纷飞。她如同陷入魔障，不知疲倦地挥舞着天琊，直到力竭倒地。
鲜血从嘴角溢出，她仰面躺在冰冷的土地上，望着灰蒙蒙的天空，眼中一片空洞。
为什么...为什么就是忘不掉...
为什么一句“小凡媳妇”，就能让她筑起的心防溃不成军...
为什么那个老人临终的呓语，比道玄真人的教诲更让她心神动摇...
她缓缓从怀中取出那枚粗糙的玉佩，指尖轻轻摩挲着上面简陋的纹路。这是张小凡当年送她的唯一信物，也是她冰封内心深处唯一的一点温暖。
“喜欢...”她轻声呢喃，泪水无声滑落，“喜欢的...”
可是，这份喜欢，注定只能深埋心底，不见天日。
突然，她猛地坐起，眼中闪过一丝决绝。她举起玉佩，想要将其毁去，彻底断掉这份念想。
但手掌举起又落下，反复数次，最终，她还是将玉佩紧紧攥在掌心，贴在了心口。
“就这一次...”她闭上眼，泪水汹涌而出，“就让我...再懦弱这一次...”
不知过了多久，她缓缓起身，擦干眼泪，整理好衣冠。所有的脆弱与动摇都被重新冰封，只剩下冰冷的坚定。
她转身向青云山方向走去，脚步决绝。
但在经过那个荒村时，她脚步微微一顿。袖中手指轻弹，一道柔和灵力悄无声息地没入那间茅屋。
屋内，老妪的遗体被一层薄冰覆盖，看着她安详的遗容，免受虫蚁啃噬。
这是她唯一能做的、微不足道的温柔。
回到青云山，道玄真人正在通天峰等她。
“雪琪，你回来了。”道玄真人目光如炬，仿佛能看穿人心，“此行可还顺利？”
陆雪琪垂眸：“回掌门，一切顺利。”
“哦？”道玄真人缓缓踱步，“可我感知到你心境似有波动。”
陆雪琪心中一凛，面上却不动声色：“遇一将死老妪，胡言乱语了几句，已处理干净。”
道玄真人停下脚步，深深看着她：“雪琪，你要记住。正道魔教，势不两立。些许心软，可能便是万劫不复。那张小凡既已叛入魔教，便与你再无瓜葛。过往种种，皆如云烟。”
“弟子明白。”陆雪琪声音冰冷，“魔教妖人，见之必杀。”
“很好。”道玄真人满意点头，“三日后，鬼王宗有一批重要物资将经过西南峡谷。你带一队弟子，前去拦截。若有抵抗，格杀勿论。”
“是。”陆雪琪躬身领命，转身离去。
走出大殿，她抬头望天。夕阳如血，染红了半边天空。
西南峡谷...
那是通往鬼王宗的必经之路。
会不会...遇到他？
这个念头刚一冒出，就被她狠狠斩断。
遇到又如何？
他是魔教妖人，她是正道弟子。
相见...唯有兵刃相向。
她握紧天琊剑，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这一次，绝不会再心软。
绝不能。
风中有铃声隐约，似远似近，如泣如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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