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小凡与碧瑶相对无言，指尖冰凉地交握，彼此都能从对方眼底看到那难以掩饰的、深入骨髓的倦怠与一丝残余的惊悸。
上一次险些酿成大祸的相互疗愈，如同一次惨烈的警告，让他们清醒地认识到，这残破的身躯，已再也禁不起任何形式的折腾与挥霍。
肉身层面的“主动”已然此路不通。每一次运功，每一次魂力疏导，带来的不是缓解，而是更深的创伤与濒临崩溃的反噬。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无声地蔓延上来，几乎要将那盏微弱的心灯彻底淹没。
然而，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碧瑶却缓缓抬起头，目光掠过殿内冰冷的石壁，仿佛看向了某个虚无的远方，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异样的平静：“小凡…我们的身体…好像真的什么都做不了了…”
张小凡心中一痛，握紧她的手，喉结滚动，却发不出任何安慰的词语。事实如此，任何言语都显得苍白无力。
碧瑶却转过头，看向他，那双因魂伤而略显黯淡的眸子里，竟缓缓燃起一点微弱却执拗的光亮：“可是…小凡…我们还有这里。”她伸出另一只冰凉的手，轻轻点在自己的心口，又缓缓点向张小凡的胸膛，“还有这里。”
“身体动不了…但我们的心…我们的记忆…还在。”她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枚投入死水的石子，在张小凡心中荡开圈圈涟漪，“那些好的…真的好的回忆…它们还在，对不对？”
张小凡怔怔地看着她，看着她眼中那混合着无尽疲惫与不甘熄灭的微光，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
是啊…身体已被痛苦与毒性禁锢，但意识尚未完全沉沦。那些共同经历的、刻骨铭心的美好瞬间，是心魔也无法轻易抹杀的真实。
“瑶儿…”他声音干涩，眼中却渐渐亮起与她相似的光芒，“你的意思是…”
“我们…再建一个地方吧，”碧瑶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力气，眼神却愈发坚定，“一个只属于我们俩的地方…用所有最好的回忆来建…在那里，没有痛苦，没有毒性，没有心魔…只有你和我…就像…就像滴血洞底下那样…”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虚幻的憧憬，却有一种令人心碎的力量。
张小凡的心脏猛地一缩，随即被一股巨大的酸楚与温柔填满。他重重点头，用力回握她冰凉的手，声音哽咽却无比坚定：“好！我们建！建一个谁也打扰不了…只有我们的…‘彼岸之乡’。”
这个想法，如同在无尽的黑暗深渊中，看到了一丝来自彼岸的、虚幻却诱人的微光。他们迫不及待地、几乎是贪婪地抓住了它。
从这一刻起，两人将残存的所有心力，都投入到了这项艰难却充满慰藉的“工程”之中。
他们并排靠在榻上，闭上眼，紧紧握着彼此的手，开始极其缓慢地、细致地回溯记忆的长河，打捞那些璀璨的碎片。
起初并不顺利。心魔总是不合时宜地窜出，试图将美好的画面扭曲成噩梦的素材。碧瑶刚回忆起死灵渊下张小凡笨拙安慰她的样子，心魔便立刻将画面切换到他满身是血、气息奄奄的模样；张小凡刚想起流波山雨夜她为自己撑伞的瞬间，心魔便让那雨水化为冰冷的血滴。
“不！不是这样的！”每当这时，碧瑶都会猛地攥紧张小凡的手，声音尖锐地否定，身体因抵抗而微微颤抖，“那天夜里…雨很大…但你看着我…眼睛很亮…很温暖…你没有流血！没有！”
张小凡也会立刻收紧手掌，用沉稳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对，瑶儿，是温暖的。你的伞是绿色的，上面还绣着小花…雨声很好听…你哼了歌…”
他们互相纠正，互相补充，用无比坚定的意志，一遍遍地将心魔涂抹的污秽擦拭干净，还原记忆最初的温暖与光亮。
这个过程极度消耗心神，往往一个细节的确认，都会让他们疲惫不堪，冷汗涔涔。但每一次成功的“修复”，都会带来一种难以言喻的慰藉与力量。
渐渐地，那座用记忆构建的“彼岸之乡”初具雏形。
他们最先构建的，便是滴血洞下的那片小小天地。
“那里的石头…是暖的…”碧瑶闭着眼，喃喃低语，仿佛真的置身其中，“角落里…有一小丛会发光的苔藓…幽幽的，像星星…”
“嗯，”张小凡的声音低沉而温柔，接口道，“你当时靠在那块最大的黑石上…脸色很白，但眼睛一直在笑…你给了我半块干粮…”
“你吃得很快…像只饿坏的小狗…”碧瑶嘴角弯起一丝虚弱的弧度，“然后…你给我唱了首大竹峰的山歌…跑调跑得厉害…”
“…嗯。”张小凡耳根微热，却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但你笑了…笑得很好看…”
两人仿佛同时“看”到了那幅画面，感受到了当时的温暖与相依为命，嘴角不自觉地泛起一丝苦涩却真实的微笑。现实的痛苦似乎在那一刻被稍稍推远。
他们又开始构建流波山的雨夜。
“雨很大…哗啦啦的…”张小凡轻声说，“我的衣服都湿透了…很冷…”
“但我找到你了…”碧瑶接道，声音里带着一丝骄傲，“我撑着一把很大的油纸伞…跳到你面前…”
“你身上很香…不是花香…是一种…很好闻的冷香…”张小凡的记忆异常清晰，“你的头发被雨打湿了，贴在脸颊上…”
“你傻乎乎地看着我…然后拉我去了那个山洞…”碧瑶的声音低了下去，带上了一丝羞涩，“洞里生了火…噼啪作响…你烤干了我的外套…”
每一个细节都被反复回味、打磨，变得无比鲜活。他们甚至开始“添砖加瓦”，加入一些或许当时并不存在、却符合他们心中渴望的细节。
“洞外…是不是应该有彩虹？”碧瑶忽然轻声问，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期盼。
“有。”张小凡毫不犹豫地肯定，“雨停了之后…就有很大很漂亮的彩虹…从山的这边，跨到那边…”
“嗯…”碧瑶满足地叹息一声，仿佛真的看到了那绚丽的色彩。
这座用记忆与想象共同构筑的“彼岸之乡”，渐渐变得越来越清晰，越来越稳固。那里有滴血洞的暖光与山歌，有流波山的雨声与彩虹，有小镇夜市的喧嚣与糖葫芦的甜腻，有每一次牵手的心动，每一次对视的羞涩…
它成了他们对抗现实痛苦的唯一避难所。
每当碧瑶魂火灼烧，痛不欲生时，她便紧紧抓住张小凡的手，急促地低语：“小凡…彼岸…彼岸之乡…滴血洞…那首歌…”
张小凡便会立刻紧握她的手，在她耳边一遍遍低声哼唱那首跑调的山歌，描述着发光的苔藓和温暖的石头，将她几乎涣散的意识强行拉入那个温暖的幻境。
每当张小凡毒性发作，冷得浑身颤抖时，碧瑶便会将他冰凉的手贴在自己脸颊，声音颤抖却坚持：“小凡…看…流波山的彩虹…好漂亮…山洞里的火…好暖和…”
张小凡便会努力聚焦视线，仿佛真的看到那跳跃的篝火与绚丽的虹桥，身体的寒意似乎真的被驱散了一丝。
他们依靠这座虚无缥缈的“彼岸之乡”，一次又一次地从心魔与痛苦的爪牙下挣扎求生。每一次成功的“进入”，都像是一次短暂的喘息，一次奢侈的疗愈。
然而，构建和维持这片“彼岸”，需要耗费巨大的心神。频繁的“出入”现实与幻境，让他们的精神变得更加恍惚，有时甚至会出现短暂的认知混乱。
一次，幽姬送来汤药，碧瑶怔怔地看了她半晌，才恍惚地问：“幽姨…你也看到彩虹了吗？就在那儿…”她指向空无一物的殿角。
幽姬心中大恸，几乎落泪，只能强颜欢笑：“嗯…看到了…小姐，很美…”
还有一次，张小凡在沉睡中喃喃自语：“瑶儿…苔藓的光好像暗了…我去添点柴火…”仿佛真的在打理他们记忆中的那个洞穴。
这种状态，让一直暗中观察的鬼先生眉头紧锁，万人往得知后，更是面色阴沉得可怕。但他们看着碧瑶那虽然恍惚、却不再终日以泪洗面、甚至偶尔会露出虚幻微笑的模样，终究没有强行干预。或许，这种形式的“逃避”，已是目前唯一的生路。
这日深夜，心魔发动了最凶猛的一次攻击。它没有制造血腥的幻象，而是直接扭曲了他们最珍视的“彼岸之乡”！
碧瑶刚在张小凡的引导下“进入”滴血洞，却看到眼前的张小凡身影缓缓消散，只剩下那首跑调的山歌在空洞地回荡，一个冰冷的声音在她心底响起：“看…他根本不存在…一切都是你的幻想…你早就疯了…独自死在了这里…”
“不——！”碧瑶发出凄厉的尖叫，意识几乎瞬间崩溃！
几乎在同一时刻，张小凡的“彼岸”中也天塌地陷，流波山的彩虹碎裂，山洞的篝火熄灭，碧瑶的身影在他面前如同镜花水月般破碎，只剩下无尽的黑暗与嘲讽：“彼岸？痴人说梦！你们只配在地狱里挣扎！”
两人在现实中同时猛地弹坐起来，双目赤红，浑身冷汗，呼吸急促，眼中充满了极致的恐惧与混乱，仿佛刚从噩梦中惊醒，却又比任何噩梦都要可怕！
“小凡！”
“瑶儿！”
他们同时尖叫着扑向对方，死死抱住对方冰冷颤抖的身体，仿佛要确认对方真实的存在。
“碎了…彼岸之乡…碎了…”碧瑶泣不成声，语无伦次，“你不见了…歌还在…但你不见了…”
“我也是…什么都碎了…黑了…”张小凡声音嘶哑，将她抱得几乎窒息，“我找不到你…哪里都找不到…”
巨大的恐惧与失落如同冰水浇头。他们赖以生存的精神支柱，险些被心魔彻底摧毁。
两人相拥着哭了很久，才慢慢平静下来。
“…它想毁掉我们的彼岸…”碧瑶抬起泪眼，眼中却重新燃起一种被激怒的、执拗的火焰，“我们偏不！”
“对…”张小凡擦去她的泪水，眼神同样变得无比坚定，“它毁不掉…我们一起…再建起来！这次…建得更坚固！”
他们再次闭上眼，紧紧依偎，开始更加执着、更加细致地重建他们的“彼岸之乡”。这一次，他们加入了更多坚定的细节，注入了更多对抗的意志。
“滴血洞的石壁…很厚…很坚固…谁也打不破…”
“流波山的彩虹…是我们用眼泪和欢笑画的…心魔擦不掉…”
“那里的天空…永远不会有阴霾…”
他们如同两个固执的孩童，用尽全部心力，一砖一瓦地重建着那座虚幻却至关重要的堡垒。过程更加艰辛，甚至痛苦，但他们毫不退缩。
因为那是他们唯一能自主创造的、对抗无边黑暗的微光。
现实中的痛苦依旧每日上演，魂火与毒性的折磨从未停止。
但在那盏长明烛火的摇曳光影下，两个紧紧相拥、闭目低语的身影，仿佛真的在意识深处，远离了所有的苦难，抵达了那个只属于他们的、用最珍贵回忆构筑的
彼岸之乡。
读书三件事：阅读，收藏，加打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