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海老汉禁不住暗暗为替身常长江祝福:常长江应聘当上了煤矿工人,是一件天大的好事。当上煤矿工人,他就能吃饱了。常长江饭量大,能吃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话说回来,常长江力气大,能吃也能干,绝不是“饭桶”。
常长江见到有人招工,喜出望外,急急地说:“对,对,我可有力气了,我不怕吃苦……”
尖嘴猴说:“挖煤可是两块石头夹块肉的活,你怕不?”
常长江说只要能挣钱,只要能吃饱,就不怕。
尖嘴猴问,你家是哪里的常庄。
常长江答,金县城北三十里的常庄。
尖嘴猴怔了一下,随及问常长江有没有力气。
常长江说在常庄,三个人也近不了我身。
尖嘴猴用细长的手指往前一戳问:这铁架车能搬得动吗?
常长江一打量,铁架,铁腿,铁轮,铁四方斗,少说有二百斤。他说:“嗐!从昨天早起到现在,肚里没下一粒米,饿得前胸直贴后背。要给二十个馍吃了,猪八戒掂铁耙——手到擒来。”
尖嘴猴说:“哟呵,你是属猪的呀,吃那么多?”
黑脸汉说:“别倒腾了猴队长,看这年轻银(人)有把子劲,他正饿着,小心弄坏了他身子骨。”
尖嘴猴说:“嗯,别,给他馍,咱可不要熊包,刘矿长要报怨我了。”他从沾满煤屑的布袋里掏出俩窝窝头,递过来。
常长江把馍一掰四楞,嚼两下一伸脖子咽下了。
尖嘴猴问:“哟呵,吃恁快!咋样?饱了吧?”
常长江眨巴眨巴嘴:“嗐!还不够塞牙缝呢!”
尖嘴猴又掏出两个窝头,递给常长江:“嗯,我说你小子,将就着吧!”
常长江吃完馍,看看,尖嘴猴不再给馍了,就勒紧裤腰带,弯腰抓住两铁车帮,双臂一用劲,说声:“起!”轻轻搬起铁车,又转一圈,慢慢放下。脸不变色,气不发喘。
黑汉子与桌后墙根蹲着的三个人,连同近处围过来几个看热闹的人,都连声称赞:“好!”
“好!”
“哟呵,好力气!收了!”尖嘴猴说,“工资一月九块,你干不?”
常长江问:“能管饱饭吗?”
“黑窝头就咸菜随便吃。”
“嗐!干!”常长江想,一月工资给母老虎五块,再还常老师两块还有余头呢!”用不了几个月,就能把账还清了。
“嗯,好,收了!”尖嘴猴有点得意。
常长江也很得意。
黑脸汉给他介绍:“这位是队长猴大竿。”
常长江忙说:“猴队长好!”
“嗯,机灵!”猴大竿看了大队介绍信,给他填了表,姓名、性别、成分、年龄、民族、住址……
尖嘴猴拖着太监腔:“我那个采煤队,前天开除了四个人,今天他仨早早来了,再添上你,正好够了。进了采煤队你们都得服从我领导。现在点名,答声有,每人发个馍,回矿。大磨刀,二反抗,四麻利,常长江。”
每人应声“啊……有!”“有!”接个馍。常长江看看,这几个人的长相与名字很有关联性,叫磨刀的窝囊,叫二反抗的斜楞眼,叫麻利的瘦高挑。
常长江回答个“有”,伸手要馍。尖嘴猴说:“嗯,你小子刚才吃过四个了,馍没有,行李都归你推了。”常长江吧唧吧唧嘴,咽口唾沫。
常长江回到茶馆,给老人说,我找到了活干,当上了煤矿工人,有饭吃了,有空再来看您。说完取了行李,离开了茶馆。
一行人离开汽车站,出了枣村市,向西步行十多里,到了西矿区乌青砖墙大院前。门口墙上挂个木牌,上写“枣村市西矿区委员会”字样。通过大门往里看,院墙里,全是乌鸦毛颜色,连空气都飘着黑粉末。
他们踏入那朝东开的双扇黑铁大门,进入了一个陌生的区域。这里最突出的特点,用一个字形容:“黑”:黑路、黑屋、黑煤堆。东西大路路南,有一排整齐的砖瓦房矗立着,很是气派。尖嘴猴队长领着他们,沿着黑得浓稠的道路拐向北边去了。北边靠东墙,门卫室、卫生室、锅炉房,黑不溜秋地蛰伏着。紧接着,一溜黑黝黝的毛坯房映入眼帘,似是大地干裂后露出的狰狞创口。
尖嘴猴队长,那身形如同从荒诞画卷中走出的符号,声音干涩地响起:“嗯,那四人的铺位你四个睡着,他们的碗筷你们用着,渴了到姬师傅锅炉房喝水,听到电铃响去北边大食堂吃饭。今天好好休息,明天上午七点领工作服,七点半吃早饭,八点下井挖煤。”话语简短,却似一道道冰冷的命令,钉入这沉闷的空间。
常长江在铺位上机械地铺好床,侧身躺在被子上,此刻的他,更像一个等待被唤醒的人偶。他支楞着耳朵,等待那吃饭电铃的召唤。时间在这片黑色煤矿中,变得粘稠而缓慢,每一秒的流淌都带着无尽的压抑。
终于,电铃的声音划破寂静,如同命运的鞭笞。常长江起身,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拿起饭缸子,飞奔向北边的大食堂。
食堂内大厅里,阳光透过窗户,照在黑黑的墙壁、灰灰的地面上,馍馍的香味也好像被染黑了。
常长江挤过人群,拿起几个窝窝头,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亮。那是一个饥肠辘辘的汉子,见到食物的兴奋。随着他嘴唇的“吧唧吧唧”地响声,一个又一个窝头被他送入口中,咽到肚内。五大瓷缸饭也被他很快喝尽。他又奔向馍筐拿馍,再去大锅里盛那饭根。他努力要把饥饿的黑洞填满。
饭厅里的人们纷纷投来惊叹的目光,他们的眼神中,有诧异,有不解,更有一丝隐隐的恐惧。在这个压抑的空间里,常长江的大胃口显得如此突兀,仿佛是打破某种既定秩序的闯入者。不少人吃惊:“好大的饭量!”
尖嘴猴队长嘴角微微上扬,带着一种自以为是的内行口吻说道:“嗯,他是空肚子,填几天就下不多货了。”这话一出,周围的空气似乎都凝结了。在这个矿场的小世界里,人仿佛只是被物化的存在,吃饭是为了工作,而工作就是在这黑暗的地下挖掘,挖出国家迫切需要的“黑金”。
常长江似乎对周围的一切浑然不觉,他继续吞咽着食物,仿佛只有食物才能给予他短暂的安全感。他的脑海中,正浮现着远方的家乡,那片有着温暖阳光和绿色田野的地方。他想起李大玲瞪着大炮眼骂人的样子,心里狠狠地想,我常长江离开你李大玲就不活了!我活得更好,急死你!
食饱思淫。人他妈的就是怪,他吃饱了。下午就想念二玲了,盼来到枣村能见到二玲。常长江知道,二玲就在枣村这个城市。具体居住在哪,他不知道。这就像猴子吃到了鲜桃果,吃了一回,老想着吃第二回、第三回一样。
在这现代主义的叙事里,矿场不再仅仅是一个工作场所,而是人类异化与迷茫的象征。
常长江和他的同伴们,如同迷失在迷宫中的困兽,被命运的巨手摆弄。在这黑暗的深渊里,试图寻找一丝微弱的光亮,却不知那光亮是否只是虚幻的泡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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