漕船缓缓驶离临清码头,将那片喧嚣与那艘神秘的官船一同抛在身后。运河水面开阔,两岸田舍俨然,绿柳垂堤,与北地的雄浑苍茫截然不同,一派温软水乡气象。
苏晚坐在舱室内,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心口的玉扣。自离京后,那抹不祥的粉晕的确淡去了许多,灼痛感也几乎消失,只余一丝极微弱的、仿佛隔着千山万水的牵引感,证明那阴毒的蛊引并未真正拔除。这让她稍感安心,却也丝毫不敢大意。方才码头那场短暂的风波,尤其是那位气度非凡的白衣公子,让她隐隐觉得,这南下的路途,恐怕不会如预期那般风平浪静。
数日后,船队顺利抵达此次南下的第一个重要据点——淮州府。此地乃运河与淮水交汇之处,商贾云集,市井繁华,更是谢家经营多年的根基所在。
码头规模远胜临清,谢家在此早有管事率人等候。车马簇新,仆从恭谨,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条,显露出百年皇商的深厚底蕴。苏晚依旧以轻纱遮面,在玉珠和几名精干护卫的簇拥下,登上马车,径直前往谢家位于淮州城西的一处别院。
别院清幽,亭台楼阁,小桥流水,布置得极为雅致,显然时常有人精心打理。管事恭敬道:“家主早已传信吩咐,此间一切,但凭苏姑娘调度。姑娘旅途劳顿,请先好生歇息,若有任何需要,随时吩咐小人。”
苏晚颔首致谢。她需要此地作为暂时的根基,也需要谢家的人脉与资源,但更需保持风云阁的独立。安顿下来后,她并未立刻休息,而是召来了谢家负责淮州事务的大掌柜。
书房内,茶香袅袅。大掌柜是个四十余岁、面容精干的中年人,言语间透着谨慎与恭敬。
“苏姑娘,家主已吩咐,淮州及周边三府十二县的商铺、货栈、船队人手,皆可配合姑娘行事。不知姑娘此次南下,首要欲从何处着手?”
苏晚放下茶盏,声音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两件事。其一,风云阁欲在江南开设分号,需选址、备货、招募人手,此事需尽快提上日程,一应章程皆按京城总号惯例,烦请谢家各位掌柜多多协助。”
大掌柜连忙应下:“此乃小事,我等定当尽心。”
“其二,”苏晚语气微沉,“我需查阅一些旧档。关于……永熙年间,尤其是十二、十三年,淮州府乃至整个江南道,与京城方面的漕运往来记录、税银交割文书、以及……地方志中关于那几年异常天象、人事变动的记载。”
大掌柜闻言,面色微微一凝,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与不解,但很快便掩饰过去,只恭声道:“漕运税银记录,府衙及漕司皆有存档,谢家因涉及皇差,亦留有部分底档副本,查阅不难。只是地方志……需至府学或藏书楼寻觅。不知姑娘具体要查何事?属下也好让人仔细些。”
“无甚具体,只是随意看看,了解些风土人情旧事罢了。”苏晚轻描淡写地带过,转而问道,“近日漕运上可还太平?听闻沿途有些不太平的声音。”
大掌柜神色稍松,回道:“托陛下洪福,大体是太平的。只是近来漕粮北运任务繁重,各帮派之间为争抢漕粮押运份额,小摩擦难免。尤其是新近冒头的‘青龙帮’,行事颇为霸道,与谢家也发生过几次龃龉,不过都被家主派人调解平息了。”
“青龙帮?”苏晚记下这个名字。
又询问了些商事细节,苏晚便让大掌柜先去忙分号筹备之事。她深知,查阅旧档之事不能操之过急,需借商事往来之名,徐徐图之。
接下来的日子,苏晚便忙碌起来。白日里,她或在谢家掌柜陪同下视察淮州城内的铺面,选定风云阁分号址;或翻阅谢家送来的近年商事账目与漕运记录,了解江南商业脉络;偶尔,也会以游玩为名,乘坐小船游览淮水,实则观察两岸码头、货栈分布,倾听市井流言。
她行事低调,多以纱帷遮面,对外只称是京城来的苏姓女东家,与谢家合作经营。其谈吐不凡,出手阔绰,却又神秘难测,很快便在淮州商界引起了一番猜测,但多数人只以为是谢家哪位旁支的闺秀,并未将其与京城那位声名鹊起又深陷漩涡的昭宁郡主联系起来。
这日午后,苏晚正在别院书房内核对一份货单,谢云舟风尘仆仆地赶到了。他依旧是一身素雅青衫,眉宇间带着旅途的疲惫,却更添几分清矍。
“晚晚,”他屏退下人,神色凝重地递上一只小巧的密封铜管,“京城最新消息。”
苏晚接过,取出内里纸条,迅速浏览,面色渐渐沉凝。
纸条上是萧彻的亲笔,字迹锐利如刀,透着纸背都能感受到那股冷厉之气。信中言及,老翰林暴毙之事,虽明面压下,但暗流未止。陛下似乎对连续有老臣“急症而亡”心生疑虑,已暗中吩咐宗人府过问。贵妃近日行事收敛了许多,长信宫用度亦缩减,但与之往来密切的几位内廷太监,活动却愈发频繁,尤其是一位负责掌管旧宫人档册的副总管,近日曾秘密出宫数次,行踪诡秘。
信末最后一句,让苏晚指尖微微一颤:“玉扣异动虽缓,然根株未除,万事谨慎,待我。”
他虽远在京城,却时刻感知着她的状态。那蛊引,仍是他心头最大的忧虑。
“京城局势紧绷,陛下起疑,贵妃暂时蛰伏,但暗地动作更多。”苏晚将纸条置于灯焰上点燃,看它化为灰烬,“她似乎在抓紧时间清理某些旧档。”
谢云舟蹙眉:“如此看来,我们南下之举,确是正确。至少暂时避开了京城最激烈的锋芒。”他看向苏晚,“你要查的旧档,我或许有门路。府学掌管藏书楼的博士,与我谢家有些交情,其人酷爱金石字画,或可从此处着手。”
苏晚眸光微亮:“如此甚好。此事便劳烦云舟哥哥了。”
正事谈毕,谢云舟神色稍缓,自怀中取出一只细长锦盒:“路过金陵时,偶得一枚古玉,质地温润,雕工古拙,想着或与你气质相合,便带了来。”他打开盒盖,里面是一枚羊脂白玉螭龙佩,玉质莹润,宝光内蕴。
苏晚微微一怔,随即含笑接过:“多谢云舟哥哥,总记得给我带这些小玩意。”她语气自然,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他的心意,她一直明白,却无法回应。
谢云舟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失落,旋即化为温润笑意:“你喜欢便好。”他顿了顿,似不经意般提起,“近日淮州文人雅士间流传一轶事,说多年前,约莫也是永熙年间,曾有北地来的贵人,携重宝匿于淮地,似在躲避什么仇家,后来不知所踪,只留下些似真似假的传说。”
苏晚心中猛地一动!北地贵人?重宝?永熙年间?
这会是巧合吗?还是……另一条指向南宫旧案的蛛丝马迹?
她正欲细问,忽然,院外传来一阵隐约的喧哗声,似乎还夹杂着兵器碰撞的锐响!
两人神色同时一凛。
一名护卫疾步而入,神色紧张:“姑娘,谢公子,门外来了一伙人,自称是什么‘青龙帮’的,堵着大门,言说我们谢家的船队前日撞沉了他们的货船,要我们给个说法,赔银十万两!态度蛮横得很,已与咱们的人动上手了!”
青龙帮!大掌柜日前才提及与谢家有摩擦的新兴帮派,竟敢直接堵门敲诈?!
苏晚与谢云舟对视一眼,皆看到对方眼中的冷意。
这绝非简单的漕帮纠纷。来得太快,太巧了。
苏晚起身,面纱之上的眼眸沉静如水:“去看看。”
别院大门处,气氛剑拔弩张。十余名身着青色短打、手持棍棒刀斧的彪悍汉子,正与谢家护卫对峙,为首一人满脸横肉,一道刀疤从额角划至下颌,正唾沫横飞地叫骂着。地上已躺倒了两三名谢家伙计,显然方才已起了冲突。
那刀疤汉子见苏晚与谢云舟出来,气焰更盛,指着谢云舟骂道:“谢家仗着皇商名头,就能横行运河了吗?撞沉老子货船,害我兄弟受伤,今日不赔够十万两,老子就砸了你这别院!”
谢云舟面色一沉,正要上前理论。
苏晚却轻轻抬手,止住了他。她上前一步,目光平静地扫过那刀疤汉子及其身后众人,声音透过面纱传出,清冷而不失力度:“阁下说谢家船队撞沉你们的货船,不知事发何时?何地?漕司可曾记录?损失几何?可有凭证?”
刀疤汉子一愣,似没料到这蒙面女子如此冷静,随即蛮横道:“就在前日,黑水滩!老子的话就是凭证!还要什么漕司记录?你们官商勾结,自然包庇你们!”
“黑水滩?”苏晚淡淡道,“前日淮州漕司记录,因上游暴雨,黑水滩段昨日午时才解除封航令。请问你们的货船,是如何在封航期间,于黑水滩被撞沉的?”
刀疤汉子顿时语塞,脸色涨红:“你…你胡说什么!就是前日!”
“看来阁下是记错了。”苏晚语气依旧平淡,“若无确凿凭证,便聚众上门,毁伤我家伙计,强索巨款。这已非纠纷,而是劫掠。按《大周律》,聚众劫掠商贾,主犯绞,从者流三千里。”
她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股冰冷的威慑力。那群青龙帮众闻言,气势不由得一窒,眼神闪烁起来。
刀疤汉子恼羞成怒,猛地拔出腰刀:“少他妈废话!拿不出钱,就拿你这娘们抵债!”
他话音未落,身旁一名一直沉默不语、看似头目模样的精瘦男子脸色微变,似想阻止,却已来不及。
苏晚身后,一名扮作仆役的锦衣卫好手眼神一厉,手指已按上腰间软剑。
就在此时,长街尽头忽然传来一阵整齐而沉重的脚步声!一队身着淮州府巡防营号衣的兵士,在一名队正的率领下,快步而来,瞬间将青龙帮众人与谢家别院门口团团围住。
那队正目光冷峻,扫过现场,最后落在刀疤汉子身上:“王老五,又是你!聚众闹事,持械行凶,真当淮州府没有王法了吗?拿下!”
兵士们一拥而上。那刀疤汉子还想反抗,却被轻易制服。其余帮众见势不妙,顿时作鸟兽散。
那精瘦头目深深看了苏晚一眼,趁乱迅速消失在人群之中。
一场风波,竟被突如其来的官军迅速平息。
那队正上前,对苏晚和谢云舟拱手道:“让苏东家、谢公子受惊了。知府大人早已吩咐,要确保谢家商号与苏东家安全。这些青皮无赖,府尊定会严惩不贷。”
苏晚心中雪亮。淮州知府这般及时出现,绝非偶然。是谢家的打点?还是……另有其人?她不由得想起码头那艘官船,那位白衣公子。
她敛衽还礼:“多谢军爷,多谢府尊大人主持公道。”
兵士押着那骂骂咧咧的刀疤汉子离去,街面重归平静,仿佛什么也未发生。
但苏晚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青龙帮的挑衅,绝非孤立事件。这江南之地,看似温软,水却深得很。
她转身步入院门,心口的玉扣,似乎又微微热了一下。
夜色渐浓,淮州城华灯初上,勾勒出运河蜿蜒的流光。而平静的水面之下,暗流愈发汹涌。